嘉靖三十九年,南直隶苏州府,姑苏驿。

    周牧宜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然大亮。

    从小抚养她长大的驿丞徐闻铁青着脸站在一旁,徐夫人坐在床边焦急地看了又看,见她睁眼,两人吊了半天的心终于归了原位。

    “徐叔叔,我怎么……”

    话没说完,她突然想起昨晚为了尽快赶回姑苏驿,抄近道翻了那座怪石嶙峋的灵岩山。她赶紧住了嘴,知道自己的行动犯了徐闻的忌讳。

    徐闻“哼”了一声,背着手一言不发地走到桌几旁倒了杯茶,坐下一口一口地喝着。

    周牧宜突然想起什么,着急道:“给王府尹的急递公函……”

    见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徐夫人赶紧按住她:“已经让陈枫送去了。”

    徐夫人回头看了自家老爷一眼,低声对周牧宜道:“你怎么又帮沈伯的儿子带私书了?驿卒的职责是递送朝廷公函和物资,夹带私书私物可是违律之举。亏得我替你更换衣物时发现了,否则你徐叔叔又要气得瞪眼!”

    “我都听见了。”徐闻的声音传来,带了丝无可奈何。

    徐夫人赶紧轻咳一声,高声道:“这回伤得可不轻啊,后背那里紫了一大块,足足有脸盆那么大,郎中见了都吓着了。要不是那老马驼你回来,我们都不知道你在那山上遭了这么大的罪!牧牧,这个月的递送你可别再去了。”

    “下个月也不许去!”徐闻把茶盏重重一放。“说了多少回,不要翻那灵岩山,晚一天回苏州又能怎的!”

    周牧宜这才感觉到全身的剧痛,她缩了缩脖子,扭头瞥见徐闻怒气冲冲的背影,不死心道:“徐叔叔,我本来就赚得不多,两个月不送公函,得少拿多少例钱啊……”

    “赚钱事小,身体事大。你一个女孩子,老这么拼命赶时间,又是熬夜又是骑马的,多伤身体啊!”徐夫人疼惜地摸了摸她的脸颊:“你看看你这眼圈,又暗了不少。”

    “我的身体好着呢!”

    周牧宜“蹭”地坐起来,她的五官柔和清雅,眉眼流转间却露出些许飒爽的英气,与周身的恬淡气度倒也毫不冲突。

    “姨母,你知道我一向身体强健,这点小伤真算不得什么。”

    她双手乱挥,做出力大无穷的样子,眼珠一转,笑嘻嘻道:“若是姨母得闲,给我做盏雪花五宝擂茶吃,再烧个清风三虾、五香酱肉,配上一碗浓浓的银鱼莼菜羹,再来一盘喷香的枣泥麻饼,想来身上的伤必定好得飞快。”

    徐夫人见她一脸认真地掰着手指,咂着嘴滔滔不绝地数着日常爱吃的菜肴,丝毫没有重伤后的难受样,心里有些哭笑不得。

    “那些鱼啊虾啊的,你现在都吃不了,酱肉重口易留疤,雪花擂茶和枣泥麻饼倒是可以,但郎中嘱咐了,这三日都须得吃得清淡些。”

    周牧宜一听,全身力气被抽走似的歪在床边,口中喃喃着“受了伤还不给吃口好的,真是天理难容”。

    哀叹了一会,她突然想起自己摔下山崖后,曾跌在一株古柳下,在晕倒前依稀看见一个穿着青灰色外袍的背影。月色下,那人的脖颈处布满深紫色的脉纹,像是跟自己一样摔下来受了重伤。

    她赶紧坐起,急急道:“姨母,我昨天晚上在灵岩山脚看见有个人影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多半是伤得太重晕过去了,我们要不要派人去看看?”

    “你是受伤前见到的,还是受伤后见到的?”

    “受伤后……对了,我记得我是在山脚晕过去的,那会我还没听见老马的铜铃声……”说到这里,周牧宜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忍住了一句“难道是那人把我扶上马的”。

    徐夫人连连摆手示意她别再说下去:“那灵岩山邪门得很,你平安归来就好,或许昨晚受了伤,神志有些不清看错了,也忘了自己已经上了马。”

    周牧宜想起昨晚眼冒金星的经历,觉得徐夫人的话不无道理,也就没有深究。

    “我们会派人去山脚看看,今日新任的南直隶巡按御史就要到我们驿站,你徐叔叔免不了要接待一番。这两个月你就在家好好休息,不许偷跑出门,记住没?”

    周牧宜胡乱答应了一声,见徐闻夫妇出了房门,立即翻身下床取来立在墙角的一根竹竿。

    她忍住身上的疼痛,趴在地上从床底下勾出一只落满灰尘的箱子,唉声叹气地打开,宝贝似的把存放在箱中的雕花小木盒取出来抱在怀里,坐回床上心疼地摸了又摸。

    “唉,两个月不能送公函,我得少赚多少钱……”

    她耷拉着脸,从贴身小衫的内袋里摸出一枚半指长短的钥匙,打开木盒,把里面的五贯铜钱摊在床上,认认真真数了三遍,神色更加哀愁。

    “唉,铜钱数得再勤快,也不会增加一枚……”

    她无奈地把铜币收回木盒,抱着它坐在床上歪着头思索片刻,想起什么似的撸起袖子,看见青一块紫一块的胳膊又是一声叹气。

    “这么点小伤也值得修养两个月?真是浪费了我天生强健的筋骨……”

    自从小时候父亲在一次递送公函的途中意外去世后,周牧宜便被父亲的徒弟,如今的姑苏驿驿丞徐闻收养。徐家夫妇没有女儿,又曾与她父亲有多年的师徒之恩,便视她如己出。

    后来见她从小熟记南直隶和周边布政司地形道路,骑术又精,还一心想做驿卒,便向苏州府尹求了恩典,给了她一个特许的姑苏驿驿卒之职。

    其实她对做驿卒没有太大的兴趣,只不过想凭着些许天资多赚些钱。

    这么做一是为了自立,毕竟她不想一辈子赖住徐家夫妇。二则是她自小羡慕那些四处游历之人,想在赚够花费后和他们一样有能力游赏山水、吃遍天下美食。

    如今两个月无法递送函件,眼看攒钱游历的计划又要向后推迟,她心中实在发愁。

    “只能尽人事,顺天命,说不定将来天老爷见我可怜,突然助我发个大财,从此过上数钱玩的日子,那可真是美滋滋……”

    她喃喃着把小木盒放进箱子,塞回床底下,眯着眼做了会一朝富贵的白日梦。心思一松动,全身上下的疼痛感,和折腾了一晚上的疲累阵阵袭来。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陆巡按明鉴!她绝不会有私拆公函泄密之举,这中间一定出了什么岔子!”

    徐叔叔?

    他不是应该在招待那位新到任的巡按御史吗,怎么突然到驿舍来了?

    私拆公函?

    谁这么胆肥敢做这样的事?

    “绝不会?徐驿丞就这般肯定?本官不过是想让你把送信之人叫出来查清真相,你为何百般阻拦?”

    奇怪,这个男子是谁?

    他自称“本官”,不会就是那位御史吧?

    “卑职敢以性命担保,周牧宜绝不会做出此事!她昨夜为了抄近道回苏州,从灵岩山上掉下来,全身紫青。还请陆巡按看在她尽心尽力递送函件的份上,明查一二!”

    听见自己的名字,周牧宜瞬间清醒,连忙下了床三两步奔到窗前,大气也不敢出地向外张望。

    一名穿着绘彪青袍官服,头戴乌纱帽的男子正背身而立,他的内衫衣领奇高,直直遮住脖颈,却掩盖不住满身的嚣张跋扈。

    “徐驿丞,本官亲自来,你还不肯交人,看来本月上呈的折子上,必得将你徐闻的大名好好写上一写。”

    那人的声音有些虚浮,但说出的话却刀子般扎在周牧宜心中。

    她自认为平日里虽然有些贪嘴贪睡,抠搜爱财,可一旦接了递送任务,便把公函看得比命还重要,回回都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从不敢耽误一星半点,为了递送缩短时间,甚至不惜熬夜抄近道。

    这次虽然没有亲自将公函递到王府尹手中,但她人都到了苏州地界,徐叔叔又让在姑苏驿做了几乎二十年的驿卒陈枫送这最后一程,想必中间不会有半点差错。

    眼看门外的徐闻都快将身子躬到了地上,周牧宜心一横,披上外袍拉开房门:“陆巡按,你要找的人就是我。”

    青袍御史闻言身子微斜,露出一张眉骨凌厉的侧脸,周身散发的冷峻气度让周牧宜不由地心中一凛。

    他没有转身,而是缓步走到中庭,身边一位年轻的侍从搬来一张八仙椅当庭摆好。

    周牧宜吃惊地看见,在这样一个入夏的时节,那张椅子竟然铺着隆冬才会用上的厚垫子。

    南直隶巡按御史陆烟客背对着她坐下,语调忽地一冷:“周牧宜,还不顿首回话。”

    她深吸一口气,给满脸担忧的徐闻投去一个“无妨”的眼神,快步走到陆烟客面前跪下一拜,低头俯身道:

    “陆巡按容禀,卑职周牧宜,于前日午时收武林驿杜府尹所撰公函一封,有浙江布政司杭州府印信勘合为证。因是急递函件,卑职便领下等马一匹,悬铜铃相递,途中经杭州府武林驿、桐乡县皂林驿、嘉兴府四水驿,于昨夜奔至苏州城外灵岩山。

    “为求近道回姑苏驿,卑职从一条小路上山,让悬铃马自行绕山接应。但没想到在夜色中视物不清,不慎摔下山崖晕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悬铃马已经将卑职带回驿中。”

    “为何放着好好的大道不走,非要翻那灵岩山?”陆烟客的语调里满是怀疑。“我怎知你是真的晕了,还是和什么人勾结,偷拆公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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