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祝看了一眼萧瑟身后收剑走来的秦筝,道:“老朽已经辞官,殿下不必称我为太师。”

    萧瑟笑了笑,双手顺势兜在袖中,“太师是三朝元老,德高望重,即便是辞官回乡,也应以太师之礼相待。”

    董祝看着马车旁微笑的年轻人,叹了口气,“殿下有话直说罢。”

    萧瑟撩了撩袍子,径直坐上了车架,给董祝驾车的是太师府的管家,萧瑟上车的瞬间他的脊背就绷紧了,却只见这位金尊玉贵的永安王殿下抬脚踹了踹马屁股,马蹄儿一扬,马车晃荡晃荡又朝前走了起来。

    “杀人王离天,杀手榜上连续十三年霸占第一的高手,连最为神秘的暗河都有数名杀手死在你手上,因此冠上了杀人王的称号,只是没想到如今居然会是太师府一名低调的让人时常忽视的管家。”

    离天浑身的气势尖锐了起来,他是太师府里低眉顺眼的官家,不爱说话,总是低着头,仿佛是因为害怕脸上的那道刀疤显露在别人的眼前。

    但当他抬起头的时候,那张横穿左侧脸颊的刀疤展露出来的时候就会发现,他的眼神依然是那么凶戾。

    他从来未曾低眉顺眼,他依然是那个地狱里的修罗。

    “离天。”董祝轻声唤了一句。

    离天的气息一收,低下头去闷不吭声地赶车,却发现自己颈间赫然横着一柄利刃,而那柄利刃也在他收敛了气息之后慢悠悠地撤走。

    他扭头一抬,就见车檐上盘坐着一个小姑娘,银白的长剑回到了她的手里,乖巧地就像那锋利的剑气不存在似的。

    “太师可是对我萧氏皇族失望了?”萧瑟懒洋洋地靠在车门上。

    董祝叹了口气,“有些事,出发点和最终的结果并不是一致的,一步错,步步错,我承认是我做错了事,愿意为此付出代价。”

    “代价?辞官?”萧瑟无奈地摊摊手,“叶啸鹰走了,凌尘带着中军三神将尚且能补上,太师您走了,天启城的士子都以您为风向标,朝堂里又没人补缺,您这可是给我留了一个好大的麻烦啊。”

    董祝意味深长地问道:“殿下有把握吗?”

    “我若是说没有太师岂不是要对这个朝堂更加失望了。”萧瑟笑着答道。

    沉默片刻之后,董祝幽幽一叹,“你比以前更好了,果然在外磨砺一番很有必要。”

    同样的话,在千金台之宴董祝也对萧瑟说过。

    萧瑟拢在袖中的手伸出,再次带着恭敬地行了个礼。

    董祝叫停了马车,董家家眷的马车在后面也随之停下,他拄着拐杖颤悠悠地下了车,朝后面换了一声,“晏清。”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从后面的马车中下来,来到董祝面前恭敬地行了礼,“祖父。”

    “愚孙董霖,字晏清,启蒙后便跟在老朽身边由老朽亲自教导。”董祝看向自己的长孙,“晏清,来见过永安王殿下。”

    董霖朝萧瑟行了个礼,不卑不亢,“草民董霖见过殿下。”

    萧瑟打量了他一眼,微微笑道:“海晏河清,倒是取了个好字,三年后科举,可有把握?”

    董霖不经意瞥见坐在祖父车架上逗着剑玩的小道姑,便道:“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

    一句话,惹得秦筝收剑看来,萧瑟眼眸微眯,笑道:“志气不错,那便三年后再见了。”

    他又向董祝长揖一礼,“有劳太师多多栽培了。”

    董祝叹了口气,“惟愿江山社稷不负。”

    董家的马车远去,秦筝站在萧瑟身后,惑道:“那个董霖比我还小,瞧着一身正气不假,可你用他顶替太师会不会太儿戏了?”

    萧瑟回过身牵起了她的手,“不得了,阿筝会跟我用儿戏这个词了。”

    小道姑顿时一撇嘴。

    萧瑟笑了笑,打了个呼哨唤来夜北马,抱着小姑娘翻身坐了上去,“直接做太师自然是不可能的,重要的是他姓董,北离开国以来每一任太师都出自董家,董家又素有廉名,是天下学子的标榜,董祝走了,需要有人接过这个担子。”

    “至于董霖将来担不担得起,能爬到多高的位置,得看他自己的本事。”

    秦筝问道:“要是他没本事呢?”

    “那就换人。”萧瑟一抖缰绳,□□的夜北马顿时朝着天启的方向飞奔起来,“我给过董家机会了,抓不住那是他们董家的事,我要做的,是萧家的事。”

    太师董祝辞官,明德帝的精神每况愈下,华锦派沐春风来永安王府送解药的时候托沐春风带了一封信,明德帝身体上的病她能治,但心病她治不了。

    秦筝拿着华锦调配的药水晃了晃,“喝了这个无心和尚就能好吗?”

    “那当然,这可是我师父冥思苦想了好久的。”沐春风拍了拍胸脯。

    “哦——”小道姑拉长了音。

    沐春风连忙嬉笑着补充道:“徒儿这阵子在宫里除了跟华师父学医,剑术上的功夫半点没落下,真的!”

    秦筝看着他如今已有逍遥天境的境界,轻轻哼了哼,攥着药瓶子就朝客院的厢房去了。担心无心忽然醒来不受控制,这阵子谢宣一直在给无心用安眠成分的药,是以他一直昏睡在房间里。

    沐春风来王府送解药的消息一下子传开,雷无桀和唐莲立刻到了无心房门口,谢宣拔了瓶塞将华锦制出来的药水倒进无心口中,十几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躺在床上的人看。

    “要是华锦给的药没有用怎么办?他会不会起来大开杀戒?”

    唐莲在雷无桀脑门上敲了一下,“别乌鸦嘴。”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无心有什么反应,众人面面相觑,谢宣轻咳一声,“许是之前安眠的药效还没有过去,得多等一段时间。”

    一群人不放心,便齐齐地候在房间里,沐春风自然是要等到药起作用再回去向华锦复命,萧瑟便将他叫去了隔壁房间问明德帝的病情。

    秦筝盘腿坐在搁在床头的小榻上,松间云鹤放在一边,要是无心醒来还是不清醒的药人状态,她就把他重新打晕。

    她直勾勾地瞅着无心那颗光头,旁边忽然响起一阵念经声,她恍惚着以为是无心醒来了,一扭头才知是无禅,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耳朵一竖,秦筝趴到了床头,“小和尚?”

    那双有些邪异的眼眸睁开,眼底的光芒却意外澄澈,“小真人。”

    “小和尚!”秦筝喜道,周围的人立刻围了上去。

    “我之前有想过醒来第一眼见到的人会是谁,我以为会是萧瑟会是雷无桀,没想到居然是你。”无心躺在床上,长舒了一口气,“阿弥陀佛。”

    “和尚。”雷无桀看着清醒过来的无心,眼眶不觉湿润了,“你之前打得我好惨啊。”

    “哦,是吗?”无心笑了笑,“看你现在还活得好好的,那肯定是我手下留情了。”

    手下留情个屁,都打吐血了!

    秦筝开心极了,手不知往哪儿放,周围一圈男人,她动了动胳膊,腰下忽然伸来一双手,她立刻蹦跳着起身抱住了来人,“萧瑟萧瑟,无心好了!”

    萧瑟无奈地按住了她的腰,要不是他来得巧,指不定小姑娘一激动就抱上谁了,“嗯,好了就好。”

    谢宣给无心把了脉,“神医配的药果然精妙,你体内的毒素大致都清除了,接下去就开清毒的方子把残毒祛除就好。”

    无心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围着他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笑道:“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萧瑟垂了垂眸,“你这一趟可是叫我们费了好多波折,这笔账,咱们可得好好算算。”

    从他到天启到他变成药人的事,今儿得从他嘴里全部问出来才行。

    无心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小僧这毒才刚解,就不能缓缓?”

    “不能,事态紧急,容不得拖延。”谢宣起身让开之后,萧瑟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大有要现场审问的架势。

    “看来小僧不管走到哪里都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人物,这般万众瞩目的地位真是让小僧受宠若惊啊。”无心笑了笑,盘膝而坐。

    雷无桀笑骂道:“我们才刚刚把你从万劫不复中救出来,你就在这里吹牛的,你的脸皮倒是比城墙还厚。”

    萧瑟摆了摆手,“说说吧,你怎会遭人利用,落入这般境地?”

    无心歪头想了一会儿,秦筝下意识地跟着一歪头,脑袋敲到了萧瑟的肩膀上,后者好笑地捏了捏她的后颈,小姑娘的脖子顿时支棱起来,“是萧羽那个臭东西暗算的你?”

    “也不算,我知道他给我东西有问题,但我还是喝了。”

    “和尚,你傻啦?”雷无桀瞪大了眼。

    无心手指一弹他的脑门,丢给他一个谁有你傻的眼神,“自然不是,我发现了一件事情,但是我没有想到解决的办法。”

    萧瑟微微沉吟,“所以你以身试险?”

    “对。”无心点点头。

    萧瑟一挑眉,“试出什么来了?”

    “谢先生既然在这里,想来也是知道药蛊之事了。”无心不答,反倒是问起了旁边静坐不语的谢宣,“不知谢先生可知道指挥药人行动,需要一名蛊主?”

    谢宣微微凝眉,随后颔了颔首,“如果是数量不可小觑的药人的话,的确不能做到一一控制,需要一名蛊主来代替指挥。”

    “萧羽手底下的药人有多少?”

    “不确定,但我知道他有个很危险的想法,他想把整个天启变成鬼域。”无心的眼眸微微眯起,“为此,他找上了夜鸦,暗地里制造出了很多很危险的东西,并且制造了一名蛊主。”

    秦筝的脸色微微变了变,“鬼域?”

    “是,没有活人的,鬼城。”

    秦筝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脸色霎时变得很不好看。

    萧瑟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掌心包拢她的小手,“蛊主是谁?”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无心低头苦笑了一下,“不如你们猜猜看?”

    “在你身上?”雷无桀直截了当地问道。

    无心摇头。

    “如果是老七自己,你应当不会是这样的表情。”萧瑟微微拧眉,“是谁?”

    “本来到天启,只是想远远地看她一眼的,可谁想到会叫我看到那一幕呢。”无心阖了阖眼,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萧羽把药蛊的蛊主下在了我母亲身上,趁她不备将蛊虫投入了酒水,被她喝下去了。”

    满座皆惊。

    “你的母亲……”雷无桀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那不就是……萧羽那个混蛋的亲娘吗!”

    谢宣轻吸了一口气,“解开药蛊之术,必然要从蛊主下手,若是如此,宣妃……”

    “很久以前老和尚就教过我一个道理,要入佛,可先成魔,识了魔便能降魔。”无心正色道,“我已经想到了办法,你们不能对她动手。”

    萧瑟垂了垂眸,片刻之后无奈地扯出一丝笑容,“你觉得谁能够动得了宣妃,她可是我父皇最宠爱的妃子。”

    无心叹了口气,眼底有些疲惫了,他从药蛊之术中清醒过来,并非只是简单地清醒而已,从他苏醒的那一刻,金身药人的效用就从他的身体里散去,药蛊之术仿佛透支了他的潜能一般掏空了他的身体,境界也是一落千丈,不再是之前半步神游的状态了。

    “你先休息吧,之后的事情我会安排。”萧瑟看出了他的疲态,给众人比了个视线之后便起身告辞。

    “要么控制蛊主,要么拿到萧羽控制蛊主的钥匙。”无心抬眼看着他的背影,“你可以选后者。”

    萧瑟懒洋洋地笑了笑,“老七么……你不说我也是要教训的。”

    “真想跟着你一起教训。”无心松了口气整个人往后一躺,“可谁让那位按年纪算是排在我前头的呢……”

    回到房间没多久,徐管家便派人递来了消息:龙邪死了。

    负责验尸的人意外发现他是个太监,嘴唇上方的两撇胡子是粘的。

    太监?

    萧瑟略一揣摩,“老七和瑾宣走得近,这个龙邪怕就是瑾宣安插在老七身边的人,保不齐等老七登基以后这位就是新一任的大监。”

    他吩咐侍卫把龙邪的尸体送出城去妥善安葬,一只手搭在桌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秦筝忽然坐到他腿上捧起了他的脸,“我们进宫去,到陛下面前要句话,把臭弟弟处置了。”

    她素来直接,没说直接提剑杀上赤王府已经是在脑子里转过一个弯了。

    萧瑟看着她,微微捏了把她手心里的冷汗,“阿筝,你好像格外紧张。”

    “药蛊之术有违天道,一旦它蔓延开来,饿殍千里,苍生涂炭。”秦筝紧紧地拧着眉,“大唐……也曾深受尸毒之患。那苗疆传出来的玩意儿被人下在井水里,整座城的人都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常人挨上一点就会被尸毒腐蚀,最终变得和那些怪物一样。”

    她晃了晃萧瑟的头,“立刻,马上,拖不得。”

    萧瑟深吸了一口气,按住了她的手,“好,我知道,叫上你徒弟,我们一起进宫去。”

    得了准话,小道姑立刻撒丫子跑去找沐春风。

    徐管家在吩咐下人套马车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殿下,咱们突然进宫会不会不合规矩?”

    他这一去,怕是要将盖在萧氏皇子争权夺位这件事上的遮羞布彻底扯下来了。

    “问题不大。”萧瑟捏了捏眉心,他所愁虑的不是这个,父皇现在精神不济,这时候要是再跟他说萧羽的事,怕是会雪上加霜。

    但这事确实如秦筝所说的那样拖不得,若是绕过明德帝直接动手,就得在百官面前拿出充足的证据来。

    萧羽、宣妃、夜鸦、药人,这四者都得准备齐全才行。

    想到这里,萧瑟又快速吩咐了徐管家一句:“去告诉雷无桀和大师兄,让他们紧盯赤王府的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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