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垂临,窗外夜色如水,寒雪飘转,室内暖光盈室,青烟弥散。
秦霜坐于金丝楠木椅上,膝前搭着一条绒毯,柔荑拢着一只嵌金手炉。
她双目轻阖,眉似远山,朱唇半张,却有不怒自威之势。
而在秦霜身侧立着的正是柔嘉郡主。
她扫了一眼地上跪坐的女子。
女子这些日子似是清减了不少,往日里将将合身的衣裙倒像是披挂在其身上,因着是在道观,她的装扮极为素净,头上单单别了一只白玉海棠簪,润开的玉色同其面色相称。
柔嘉移开了双眸,轻上前替秦霜揉起了两肩:“姨母,您瞧这阮美人跪了这么久了,要不要让她起来了?毕竟,阮美人的身子骨也弱呢,三天两头便得晕一次,又得寻人来诊治。”
柔嘉的目光平落在阮絮的身上,轻轻哼笑一声,阮絮不是说她管不住她吗?那便请她的姨母来,阮絮既是宫中妃子,难道皇后还压不住她?
秦霜一手撑在右颊上,缓缓睁眼。
跪在她脚边的阮絮青丝垂落,遮掩了她的一双媚眼,可上扬的眼尾仍是露出了一丝妖异之态。
秦霜目色淡然道:“起来吧。”
“臣妾多谢皇后娘娘。”
阮絮鼻尖积聚的汗珠随着她的动作滚落在地,她撑着一旁的桌角艰难起身,膝前涌起的酸麻和刺疼让她双眉一攒。
今日秦霜来玄都观,未有半点风声,阮絮方为贞元帝喂下汤药后,出门时便撞了上去,随后便被秦霜罚跪了一个时辰。
“阮美人近来可好?”
秦霜将阮絮难受的神色尽收眼底,也没叫人去搀扶她,只笑着开口问到。
“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妾在玄都观,受至洁之气度化,自是安然而居,劳皇后娘娘挂心了。”
阮絮回以秦霜一则浅笑,她岂会不知秦霜来此究竟为何?
阮絮微微侧目,正对上柔嘉盛有幽火的杏眼。
当初她故意激怒柔嘉,就是想一探究竟,为何柔嘉贵为郡主在清执面前却如此卑微。
她曾告诉柔嘉,柔嘉并非宫中后妃,论理无凭无据是不可妄下论断的,若要彻查她是否与外男有染,不妨去请皇后娘娘。
阮絮原以为柔嘉不过是对清执有意而已,自是犯不着去请秦霜。
如今靖王监国,秦霜亦是抽不开身,却也在百忙之中拨冗来此玄都观,必不是巧合。
看来,这个清执道长并非如她心中所想的那般与尘俗当真就一点干系也无。
“听闻阮美人近来旧疾频发,常常去请清执道长来诊治?”
果然绕到了清执身上。
阮絮莞尔一笑,眸中毫无惧色,她望向秦霜,话音极度恳切。
“正是呢,臣妾早年落下的病根不知怎的,近日总是频发,可这山高路远的,也没法子去寻旁的医者,臣妾便只能去寻了为陛下瞧病的清执道长。”
“说来也惭愧”
阮絮顿了顿,颇有几分无奈遗憾之意:“清执道长本是为陛下诊治,倒是我几次三番地去劳烦他,也不知该如何报答他。若可以,臣妾倒想向娘娘讨个赏赐。”
阮絮忍着双膝的酸麻,再一次跪了下去,朝秦霜恭敬一拜。
“臣妾斗胆请娘娘赐一些金银也好、珠玉也罢,容臣妾赠于清执道长,聊表谢意。”
阮絮话音方落,便叩首而拜。
她两手平搭于裙角两侧。
柔嘉能说动秦霜,却也寻不着证据。
倒不妨让她大方地应了自己确实是因旧疾而劳烦了清执,况且阮絮料定柔嘉不敢言说竹轩町一事。
竹轩町一事明眼人都知晓是阮嶒受了柔嘉的指示行事,清执道长不过是出于本心搭救,又怎会惹人非议?
反观柔嘉若是将事情抖露,这位素日有才貌双绝、性情温和之称的郡主恐是会令人吁叹。
秦霜凝视着阮絮,一手摩挲着腕间的玉镯。
“不必了。”
“清执道长是看不上这些俗物的。”
秦霜摆摆手,示意阮絮起身。
阮絮敛眉谢恩,心下却生疑,听秦霜此言,像是与清执极为熟稔。
“姨母!”
眼见秦霜并未有责怪阮絮之意,柔嘉却慌了神。
起先她的姨母本不打算来玄都观的,她百般恳求才请来了秦霜,本想让秦霜好生磋磨阮絮一番,谁知秦霜竟这么轻易地就让她起来了?
柔嘉正欲言说时,却被秦霜的一记眼神给堵了回去。
秦霜缓慢起身,由着碧云的搀扶走向阮絮,她抬手落在阮絮的下颌上。
玉指从阮絮的下颌滑落,最后落在那一方纤细的脖颈处,她转而掐住了阮絮的脖颈,冷声一笑:“阮美人既然是宫中的妃子,自当与外男恪守距离才是,可本宫怎么听说阮美人与清执道长来往甚密?”
阮絮才被贞元帝折磨了一番,而今又遇上秦霜这般掐她的脖颈,险些喘不上气来。
秦霜早就对她存了杀心,当年秦霜的长兄之所以能成为隋国公皆是因为抢夺了阮絮母舅的军功,如今阮絮的母舅战死,秦霜哪里会容阮絮在自己的眼前苟活?
但阮絮也并未惊慌,秦霜无所依据,加之贞元帝尚在病中,大可以等到贞元帝崩逝后,以殉葬之名让她随葬,用不着她亲自动手。
“娘娘娘娘当真是高看我了,我这般俗人,只是想去求道长讨些药罢了,娘娘若不信大可去问道观里的人,哪次我与清执道长相遇不是为了旧疾一事?”
“更何况清执道长那般冷冽高松般的人,又怎会和我们有沾染,即便是有,也不该是我等俗人不是?”
“若说与清执道长接触更密的,当属柔嘉郡主才是,而我不过是因为旧疾才与道长有了些牵连。”
秦霜闻言眸色微动,她松开了桎梏住阮絮的手,旋即瞥向了柔嘉。
秦霜早就叮嘱过柔嘉,在清执面前亦不可上赶着便贴上去,可柔嘉竟是让众人都瞧出来了来意。
柔嘉注意到了秦霜的目光,她双颊有些发烫,转而垂首低眉,不再言语。
“罢了,起来吧。”
“诚如你所言,清执道长向来方正耿介,也当是瞧不上你这样的俗物。”
秦霜冷眼一扫地上的阮絮,鲜红的印记在她玉脖上显露,微敞的衣襟下肤色胜雪。
她转而朝上看去,女子眼波流转,盛有莹泪,眼尾染有绯色,右手抚着左胸,轻喘微微。
秦霜哼笑一声,只道阮絮美则美矣,却过于妖异了些。
“好了,本宫今日来道观也是为了来看望陛下,只是途中听了些闲言碎语,本宫作为后宫之主,自是要替陛下好好管治后宫,适才对阮美人出手过重了些,阮美人也切勿放在心上。”
阮絮忍住了喉间窜上的咳意,脖颈处传来的疼涩让她额前洇开了一圈的汗珠,她强颜欢笑道:“娘娘是中宫之主,做什么都是不会错的,况且娘娘也是为了阖宫上下不是?”
秦霜并未立即应声,她停顿了片刻后才笑着开口:“阮美人的确是个聪慧的,今儿个天色也不早了,阮美人便早些回去歇息吧。”
闻听此言,阮絮才觉如释重负。
只是令她棘手的是,如今秦霜居于玄都观,她若是还想接近清执恐是会费些力气了。
“姨母!你这是何意?您怎能如此轻易地就放她”
柔嘉抬手指向正向着门外退去的阮絮,眸中愠色不散。
却见秦霜不以为意地收回了在阮絮身上的目光,随后抬手替柔嘉理了理鬓角的碎发,语重心长道:“婉仪,这就是你小性了。”
“你觉着清执会瞧得上这样的俗物?”
秦霜双眸淡然,纤指微抬,指向了阮絮的背影:“清执那般不可攀折的高岭之花是断断瞧不上阮絮这样的媚主妖女的。更何况若是陛下崩逝,她又无子嗣,届时直接让她殉葬,何须我们动手?”
“倒是你。”
秦霜转而抬手在柔嘉的额前正中一点。
“本宫早就知会过你,要想同清执拉近距离,万不可一个劲儿地往上贴,他是个冷性的,你也不可太过主动才是,他本就厌烦尘俗,你若一味地投怀送抱反倒是招了他的厌,你可知错了?”
柔嘉吃痛地揉了揉前额,嘟囔道:“可衍哥哥总是对柔嘉百般推拒。”
秦霜的眼角因岁月流转而攀上了细纹,但若不细瞧,却是难以发现,她拢了拢肩头的大氅,正色道:“你怕什么?你是秦家出来的孩子,注定是要坐上高位的,你若连这些都没法子应对,本宫还指望你日后入主中宫?”
“姨母,柔嘉不是这个意思”
柔嘉的嗓音渐渐低了下去,她上前攥住了秦霜的衣袖,语调中染了些泣声:“柔嘉下次再试试便是了。”
“母后!”
正当柔嘉的话音消散时,却听门外传来一道朗声。
秦霜褪去了方才的严色,正了正衣襟,她转身对上门外,只见院中一道水蓝清影缓步而来。
柔嘉一瞧见那人的身影,双眉便是一攒:“靖王也来了玄都观?”
秦霜颔首应声:“早些日子紫阳真人来信说是陛下时日无多,本宫今日来道观,索性也让衡儿也一道来了。”
而在小院之外,梅树交错,枝桠横斜,投落的沉影洒在阮絮肩头。
因着被秦霜罚跪了一个时辰,是故阮絮的步子走得极为缓慢。
她撑着冰凉的墙壁,亦步亦趋,脖颈间的疼痛尚且未散,逼得阮絮走两步便得停下来歇上片刻。
等到她移步至院外之时,却是被来人一撞。
水蓝色的袍影翻飞,卷动梅香,男子腰间的玉佩在夜色下泛出润泽白光,眼前人盈盈倒下,他忙不迭上前一揽,才使得那人并未继续下坠。
阮絮本是堪堪向后坠去,哪知竟被面前人给轻拽了回来。
只是她双腿本就无力,因而整个人都倾倒在了男子的怀中,染了那人一身的梅香。
等到阮絮回神时,才正对上一双阴骘的眸子,男子下颌清俊,鼻梁高挺,他看向阮絮的双眸里盛有不明的意味。
“靖王殿下?”
裴衡的目光在怀中人的身上四下流转,手间的柔软让他一时失了神。
阮絮想将手抽回,却发觉不过徒劳,而当她抬眸时,却瞧见了裴衡身后的一道人影。
那人青袍依旧,持有一把青竹伞,他平静地望向阮絮,眉眼盛雪,霜寒冷冽,让人瞧不出喜怒。
阮絮赶忙使了劲儿从裴衡的怀中抽离,不知为何,她竟有些心虚。
她转而向着裴衡身后的人开口:“清执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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