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连海没爹没娘。他能记起的最早记忆,便是跟着一个老乞丐,夜宿只有半片屋顶的庙宇或者破屋子,天微亮就得又饿又困地跟在他身后讨饭。

    自打那时候,他学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抢。

    先是跟乞丐抢饭,因为不抢,便会被抢。然后被卖到了朱门府院里,也要争,争第一,莫要被人欺负了去。

    只是他年幼无知,不懂收敛的道理,在被其他稍长的孩子欺负的时候,没沉住气,直接将缺了一个角的碗砸在人家脸上,见了红。

    他被家丁推搡着,离开了那高高的朱门府院,重回街头,头上插了一根草。

    他身边,还站着其他人,有跪在地上头缠着白布哭的女人,也有大人带着小丫头的,他们的头上也都插着草。

    路人来来往往,上前摆弄他的胳膊手腕,掐他的脸,看他的后脑,让他原地跳,但是没人停留,也没人带他走。

    他此时正在脑海里一遍遍浮现着那孩子惊恐的神情,体会心底里那股身心舒畅。他无所谓被谁买了去,反正都一样。最坏又能如何?不过是再回去讨饭罢了。

    直到他看到一个男子,在他面前驻足一瞬。那人跟先前那些人完全不一样,他穿着雪白的衣裳,背挺得笔直的,走路听不见声响,仿佛是从天上下来的人物。

    打从那一刻起,他的心底便悄悄生出些渴望来······他想要他。

    他想跟他走,想成为那样的人。

    那样只是站在那里,就足以让周围所有一切都失了颜色的人。

    那人似乎只是随意停一停,抬脚要走。他急忙抓住眼前雪白的袍子,不小心在上面留了块污痕。

    他缩回手,怕他嫌弃他,怕他厌恶他。他突然生出了些莫名其妙的心思,觉得自己就是地上的泥巴,丑陋、碍眼又多余。

    求求带他走吧······

    仿佛每日睡前,都会在心底认认真真念上一句,快快出现个对他好的人,带他走吧······

    若是出现了这样的人,他为他死也甘愿。

    那人似乎并不介意,从雪白的袖口中伸出手指,捏他的手腕,他的腿,按他的背,跟前面几人硬邦邦的手法全然不同。

    然后这天上下来的人开始问自己身后的家丁,他值银钱几何。

    然后他被买下了。

    师父为他取名匡连海,希望他日后能够匡扶正义,胸襟开阔到可连四海。

    他在心底将这名字供得高高的,发誓一定要争口气,绝不让师父后悔带他回来这天山。

    他拥有了干净的袍子,住在有床榻的屋子里,甚至可以吃饱。此外,他的师傅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天山派掌门。

    那高高在上的人,竟然是掌门吗?

    而这大名鼎鼎的掌门,他的师傅,只有他一个徒弟,他再也不需要整日提心吊胆,想着如何争抢了,因为师父是他一个人的。

    他满怀感激地过着每一天,他可练武功,能学多少,师父便教多少。他甚至还可习诗书,想习多少习多少,只要他想,只要书斋里有!他废寝忘食,有时为了学会师傅教的一个招式,或者是师傅偶然摆出的一个招式,痴迷到做梦都在摆那样的姿势,但梦里梦外怎么摆都没有师傅好。后来师父提醒他,是因为他没有内功,所以姿势摆得不稳,然后便开始传他内功心法。

    他将那些心法和剑谱正背反背,背的滚瓜烂熟,为了参透其中的意境,整日泡在书斋里。师父发现他后,严禁了好一阵子,每日天渐黑的时候便点他的睡穴。后来他才明白,原来这是怕他走火入魔。

    师父虽然看上去清冷,其实是在乎他的!他在乎的人也在乎他,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为此,师父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恨不得把每句话写下来挂在墙上,反复观摩。

    他细细学着那男子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想把自己能得到的最好的东西都给他,就算是为他死也心甘情愿。

    他甚至偷偷藏了师父买下他那日穿的雪白袍子,每日睡前会翻出来摸一摸,心里无比踏实,仿佛日夜抱着的老乞丐的干瘪葫芦,有了它,便有了归属。直到有一日,他实在是太喜欢那袍子,心底涌起一股怪异感,令他不禁将那袍子撕扯成了碎片。怪异之感消失了,但他后悔了。因为这袍子仅有这一件,再无第二件!

    但是,这袍子将永远只属于他了。他得到了,他毁掉了,都是他说得算,谁也不能奈他何!

    他本以为此生都会同师父相伴,只有他们二人。但第二个徒弟,第三个徒弟,第四个徒弟接连拜入门下,成为了他的师弟······

    师父应该是他一个人的,应该只对他一个人好!他的宠爱只能是他一个人的,他的严苛也应该只是他一个人的!

    他每每见到那些师弟们围在师傅身边,问这问那,胸口就开始发闷,甚至伴随着微微的刺痛。师父对这些师弟们的询问一一作答,仿如对他一般。原来,他同他们是一样的,他并没什么特殊的。他只把他当作一个普普通通的徒弟,因为心软从街边买来的小乞丐罢了。

    他们有什么好,就因为是大户人家的子孙,就要分得他的宠爱吗!?

    他故意停了一阵子的武功和课业,本想着师父能像往常那般,责骂他一顿,再另外教他修习那些落下的东西,结果,什么都没有。

    没有责骂,没有关怀,没有另外的教习,只是一句淡淡的,冷漠的“连海,近日懈怠了。”

    只这一句懈怠?

    他不指望师傅能体察他的内心,但······但除了这句蜻蜓点水的提醒,竟没有别的了吗?

    就为了这些废物,把属于自己的疼爱都分走了吗???

    这些个师弟们不光人蠢,分了他的疼宠,还背着师傅给他使绊子,妄想骑在他这大师兄头上,争这头衔。

    他先前只是不想搭理他们,不想动手。想同他争?做梦!

    师父一直以他为标榜,来管教这些师弟们,这是师父对他仅有的关爱和疼宠了。他下决心一定要做好这标榜,要对得住他的名字,要心胸宽广可连四海。即使装,也要装出大度的样子。

    但自从师傅对他冷淡,他犯了越来越大的错也轻描淡写地说教几句,甚至置若罔闻的时候,他受够了!

    正巧,那废物之王三师弟再次在师父面前挑他的错处,借着嘘寒问暖的名头对他冷嘲热讽······

    他没忍住,背着师父狠狠地教训了一顿那废物三师弟,死死握着手中的石头,想敲碎他的膝盖骨,没想到师父竟然来了。

    听到自己被罚在天山断崖禁闭半月的时候,他胸口憋闷到甚至难以运气······

    气什么?有什么可气的?还不是自己无能,一时冲动,被那废物三师弟利用了?

    幸好没敲他的膝盖,不然便要被逐出师门了!

    他在断崖上坐着,望向不见底的山谷,两腿故意晃荡来晃荡去,膝盖下面的细碎的沙石掉了下去,没等落到谷底便被风吹散了······

    若是就此跳下去,那高高在上的人会不会后悔?

    后悔这么对他,伤他的心?

    他把他视为父亲,甚至比父亲更神圣的人,他就是他的一切!从在街上看见他,抓住他袍子的那日起,他就是为他活着的!他除了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甚至愿意为他死!

    他怪那人偏袒,以离开天山要挟。

    而那人,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带着那些家丁一样的表情,冷冷地对他说:“可以,把你的武艺留下,否则休想离开!”

    他不在乎他,他只是在乎他的武艺!

    眼眶发热,但他硬憋着不让眼泪留下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

    这全怪那废物三师弟!

    如若不是他,他便不会失了宠爱,也不会见了那高高在上之人的真面目!等他出去,定要给他一个教训!

    他并不觉得禁闭的日子漫长。在此期间,他有大把时间修习内功心法,练剑,以及,反思。

    下次要沉住气。大丈夫能屈能伸!

    既然不干净了,既然他不在意他,那他就弃了他!是他先弃了那高高在上的人,而不是那高高在上的人不要他!

    出断崖后,他将藏在塌下的袍子碎布一片片烧了个干净,平日行事极尽谦虚,即使他心里做不到那般,表面上他也装成了那般。然后每逢空荡便偷跑下山,行侠仗义,树立威名。

    偶然间地,他发现了拿捏那些废物师弟的机会。他偷偷跟着那几个废物师弟们下山,见他们逛青楼,进赌坊,强抢民女,偷了天山的剑谱卖了偿赌债、付嫖资。

    不是说朱门子弟吗,竟然这点钱银都没有?

    他适时出面,无视这些废物们面上的惶恐,用之前借劫富济贫的名头抢来的钱银,赎回剑谱,堵了民女家人的嘴,回了山上便当作无事发生一般,跟这些废物们继续称兄道弟。他们果然不再招惹他了,甚至对他毕恭毕敬。

    为了得到这日夜惧怕之心,他的耐心,一向多得是,只要他想。

    他潜心修习武艺,修习兵法,修习诗书,在他年方十八有余之时,一个姑娘,也拜到了师傅坐下,姓潘名玉。

    他已经习惯了,既然已经有了那么多师弟,还差一个师妹不成?更何况,他早弃了那人,根本不在乎有几人承欢他膝下了!

    这个潘玉是个多嘴的,整日在他旁边絮絮叨叨,向他塞些杂七杂八的玩意和吃食,当他是小孩子一般,出事便挡在他前面。

    她以为他是什么人,无能之人吗?

    他见了眼前挡在自己前面的瘦小肩膀,出神。先前老乞丐也是这般对他的,伛偻着背,也要挡在他前面,护着他。即使被打,自己的饭被夺了去,也要把仅剩的一口吃食留给他。

    她能永远留在他身边,永远对他好,只对他一人好吗?匡连海在心底这般问。

    可她同那些废物师弟们关系极好。那群见色起意的废物们追着她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没完没了。那潘玉竟是个不识数的,对谁都好。虽然他气,气她不识人心,但这并非她的错,因为她秉性纯良,所以才好骗。错,自然是那群废物的错!

    想同他争?做梦!

    他知道她喜欢偷跑下山,便寻了机会,暗暗跟在后面,适时出现,引得她进了废物们常去的花楼,不知不觉让她知晓了这些师弟们的行径,再劝阻她莫要告诉师父······

    她看过那些场面后,又急又气,然后除了他,谁也不肯信了。

    正合他意。

    他有事无事便瞧着她,见她同谁走得近了,若是那人有妄念,他便使点手段阻拦掉,若是无大碍,便也由着她。

    他趁她不注意,裁了她的一片衣角,带在身上,仿佛带在身上的,正是她,每日睡前总会把玩半晌,有时因为太过喜欢,总会故意使些内力,将那东西震成粉末状。然后再抽空去裁一片衣角,重新带在身上。

    直到她二十岁,她决定下山了。

    他知道自己也是时候离开了,此处不留他,他自然要另做打算。另外,他得跟着她,免得她被别人抢了去。

    诚然,最要紧的是,他要为自己下山后的日子铺路了。

    近几年,他用心思铺设,把自己天山大侠的名声传了出去。现在因为这好名声,他已经得了一个很大的机会------可以凭借自己这一身武艺,不用摸爬滚打从头开始就能加官晋爵、得荣华富贵的机会。

    他随潘玉在潘府住下。近日,他发现她的院子在夜间总有些闲杂人等晃悠。他一直在暗处守着,想给那人一个教训,虽然他内心清楚,那人是他的主子,武三思武大人派来的。

    武大人手腕通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应了武大人的招徕,承诺隐藏自己的身份,为他扫清障碍。可位高权重之人,用人之时总要留些把柄在手里,以作牵制。武大人八成是盯上了潘玉,想要以此拿捏他。

    他十分明白这一点,毕竟他之前也这般做过。虽然那是武大人的人,他也不能让他认为自己是好欺负的。

    是夜,黑色身影又一晃而过。

    他在暗处渐渐观察了一阵子,借着月光,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跟着跃进墙另一侧的院子,细细察看四周,未发现有人影。

    整个院子仅有一间屋子,无处可藏身,而那屋子的窗正大敞着。

    他提气从窗跃了进去,看见墙角的床上,寝被下面明显有一个人。

    这行径莫不是过于愚蠢了些,以为装作是寻常人,就能令他罢手不成?

    他提剑挑起那床寝被,未曾想下面竟是一个c身l体之人!

    而且还是个女子!

    莫不是,那人影原本就是个女子?

    他借着月光细瞧,试图对比那人的身型究竟是不是跟踪潘玉之人,没想到那女子竟是个脸皮厚的,完全不急于遮掩自己,反倒直勾勾地盯着他,让他滚。他怕那女子大喊大叫引来他人,给自己扣上一个采花贼的名声,只得跳窗而出,跃回潘府。

    隔壁是李府。可据潘玉所言,李府似乎除了那赵氏夫人,和一个痴傻姑娘,应该是不曾有其他女眷的······

    第二日,他便见了这厚脸皮女子的真面目。长眉入鬓,唇红齿白,正是李贞大人那唯一的女儿,也就是那个痴傻的姑娘。

    痴傻?

    那句滚出去可不是一个痴儿能说得出口的,莫不是李家要故意隐瞒?

    似曾相识?

    妄图用这“似曾相识”四个字来威胁他?

    她怕是只能想想罢了,毕竟没人能有那个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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