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待到承欢宫寝殿内只剩下历悠然和宫人荷香时,荷香却突兀跪下,深叩首道:“主子待奴婢有再生之恩!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日后奴婢必为主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历悠然扶她起身:“何至于此!你只需照常服侍我便好,旁的什么都不用想。”她不需要别人为自己赴汤蹈火。人心易变,今日恩情,谁又能猜到来日会不会变成反噬己身的刀刃。

    荷香抹了一把泪,就要给主子倒水洗漱,也好让忙了一天的主子好生歇息。

    ……

    次日清晨,国公府表少爷郑斐深夜遇袭,被贼人剥皮抽筋,那玩意儿更是被剁了喂狗。

    听闻此事,盛京百姓无不弹冠相庆,朝野震动。

    寿康宫。

    “跪下!”懿仁太后怒火攻心,刚一下朝便命裴嬷嬷邀皇上前来。

    武帝武珏二话不说,撩起龙袍匐跪于地,叩首道:“儿子给母后请安,还请母后息怒。”

    懿仁太后怒极反笑:“你要母后如何息怒!就为了一个那般卑贱的女人皇上居然不惜开罪郑国公府!”

    “母后又何必如此诋毁染染!她分明出身高贵,乃是攸国名正言顺的嫡亲镇国长公主!”为了历悠然,武珏不惜和自己的生身母亲对上,也要为她争辩一二。

    “公主?!”懿仁太后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亡国之女,何堪作公主!”

    懿仁太后还是顾忌自己皇儿的面子,这才没将更难听的话甩到他的脸上,让他知道朝野内外都是如何议论这位被他捧在心尖尖儿上的亡国公主!

    五年前,七国征伐攸国,尚是武国太子的珏儿更是修书一封,邀其他六国王者一道赏花猎艳,瑶华殿内夜夜笙歌,攸国公主自此身败名裂,不知所踪。

    而今不知那贱婢给皇上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迷得皇上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誓要封她做贵妃,看样子还想椒房专宠,一房独大!

    身为皇儿的生身母亲,贵为懿仁太后的郑媛又怎能不忧心忡忡。

    看到打小服侍自己的裴嬷嬷偷使过来得眼色,懿仁太后这才发觉自家皇儿的脸色竟然无比难看。

    混迹后宫多年,向来善于以柔克刚的懿仁太后立马转换了语气,换上一幅仁慈和善的面庞,俯身扶起长跪不起的皇帝,拉着他的手,悉心问道:“珏儿,你告诉母后,那历悠然不过是残花败柳之身,你又不是不曾得到过,又何必如此情痴,非她不可!”

    见势不好,立即换了一副和善嘴脸的懿仁太后轻车熟路地扮演者关心自己误入歧途皇儿的慈母角色,让武珏瞬间松了心神,吐口道:“儿子也不知。或许这便是情不是所起,一往而深。”

    懿仁太后瞬间僵了嘴角,她努力压抑住内心的愤恨,轻声道:“后宫佳丽三千人,皇儿大可挑选自己喜欢的宫人纳入房中,又何必非她不可,定要专宠于她呢?”这问得便是皇上为何独要历悠然一人!

    打一开始,懿仁太后其实并未将这位从铭国交换回来的攸国亡国公主放在心上。男儿年少轻狂,谁没几个曾经放在心坎儿上的娇人儿。然红颜易老,韶华易逝,随着岁月的无声流逝,曾经的白月光、朱砂痣,最终也都不过是白米粒、蚊子血,又何须大惊小怪!

    可打韵儿朝自己告状,自己命裴嬷嬷查了帝王的起居注后才发现,原来打从那女人入宫后,皇上就再也不曾入过后宫,一个多月来,后宫竟无一人侍寝!

    这简直令懿仁太后郑媛匪夷所思!帝王专情难道不是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吗!更何况还是将心投注在如此一个卑贱女子的身上!

    用残花败柳之名形如此女已是便宜了她!

    皇上究竟知不知道如今朝堂内外,大历其他七国是如何看武国的笑话的!

    就连街边的卖艺老者都知道当今武帝色令智昏!非要拣别人穿过数遭的破鞋当宝贝!

    如此一个声名狼藉、蜚声满满的不祥之人又如何能成为我武国皇后,母仪天下!

    是啊,武珏的行为举止无不宣告着待到来日此女诞下皇嗣、势必加封为后的定局!这让后宫不安,朝堂不稳!

    如此后患无穷的祸乱朝纲之举,她郑媛身为武国太后又怎能不管!今时今日,无论说什么她都必须阻止此女封妃!

    可惜此时此刻的武珏一心为心头肉辩白,疏忽了母后的言外之意:“母后还记得当年诸皇子谋逆,意图在我落难之时把持朝政,废黜珏儿的太子之位吗?”

    “母后当然记得。”懿仁太后抚摸着儿子略显生硬的鬓发,柔声道。她又怎会不记得,那是她从国公府大小姐一路走到武国皇后尊位后所遭遇的最大磨难。唯一的亲子生死不明,朝堂内外更是风涌云起,所有的武国皇子更是都想将他们碎尸万段。彼时若非兄长郑国公郑奕一路护航,恐怕自己等不到周飞扬和越浔将珏儿寻回便已然玉碎花销,又怎会有他们母子今日的登顶至尊,扬眉吐气。

    武珏靠在母亲的膝头,剖心道:“那时儿子身中剧毒,失了记忆,流落在铭国临安城,不得已沦为了街头乞丐。”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曾经经历的不堪和甜蜜统统向母亲坦露,希冀得到至亲的理解和支持:“是历悠然救了我。彼时她刚从自己晦暗的过往中走出,化名染姑娘在临安城请安,顺手救下了被顽童欺辱的儿子。之后也是她悉心为儿子请医问药,带儿子外出游玩。如今想来,在临安的短短时日,竟是儿子此生度过的最难忘的时光,简单,快乐。”

    懿仁太后听闻此言,不住安抚儿子的手猛然顿住,少顷,为他整理发角的动作又重新恢复如初。

    沉浸在过往欢愉的回忆中,武珏会心一笑:“恐怕那时的母后见了我也不会认出那就是儿子!”

    说着,武珏转过身直视着自己的生身母亲懿仁太后道:“当时的周飞扬初见儿子,差点没恶心吐了!您不知道,儿子那时满脸生疮,惨不忍睹!饶是越浔有千百个心眼,搜寻了三国交界的十数座城池,也没认出儿子的身份!”

    懿仁太后心疼地摸摸自家孩子器宇不凡、仪表堂堂的面容,温柔地引导他吐露心声:“然后呢?”

    武珏双目炯炯有神,开怀道:“只有染染不嫌弃我!她会悉心陪我寻医问药!她会带我去吃美味的小吃!去看好玩的节目!在她的心中,我就是我,她不会因我容貌丑陋而心怀鄙夷,不会因我中毒失智而弃之不顾!”

    说到自己的心动之处,武珏的眼中似乎沉浸了万千星辰,深邃而入神,透着熠熠生辉的动人神采,教人一度失神。

    “母后,她是那样的独特。”说到自己心中钟爱的对象,武珏顿时精神大振,滔滔不绝道:“您说后宫佳丽三千人,没错,可是她们真的倾心儿子吗?不,她们看重的是我的身份地位、相貌家世,而并非儿子这个人。倘若有朝一日儿子不幸沦为乞丐,她们只会逃得比谁都快!可是染染不会,无论贫穷富贵,身份地位,只要她倾心于我,便会与我福祸相依,不离不弃。儿子想,染染是上天赐予儿子的珍宝,我愿与她携手一生,倾心相待。”

    “可是这样的女子千千万万,你又为何非她不可!”懿仁太后不理解。

    “我知道世间这样的女子无数,可是我只遇见了她一个,我也只要她一个。”

    武珏干脆吐露出自己的想法,斩钉截铁道:“儿子要封她为贵妃,百年之后与她同葬皇陵,享后人供奉。”

    听闻皇上的真心之语,贵为一国太后的郑媛第一次感到后怕:如此情深,倘若她辜负了他满腔热情,那么自己的儿子会否一蹶不振。

    也是这一刻,哪怕懿仁太后内心深处咒骂了历悠然千百遍,也还是努力保持着身为太后的威严,克制住心中的惊颤,平稳开口道:“既如此,那你更应为你们的以后作长远打算,又怎好得罪朝臣,惹得朝野内外议论纷纷,此非长久之计啊!”

    武珏悉心接受了母后语重心长的劝说,开口解释道:“儿子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儿子不愿她再担风雨。儿子贵为一国之君,不信自己保护不了自己唯一想要保护的女人!”

    懿仁太后听闻顿感头大,他是听不懂自己的言外之意,还是故意与自己作对:“母后的意思是你不该与国公府作对!当初我们母子落难,你流落在外,母后一人面对满朝攻击,若非兄长大力支持,又岂有你我二人今日的大好局面!你又究竟懂不懂,一个郑斐自是无关紧要,可此人不过是你舅舅投石问路所抛弃的顽石,是一枚废子!”

    武珏闻言讽刺一笑:“母后终于开口了,朕还以为母后要绕几个弯子才能说到点子上来呢!”

    懿仁太后顿时冷脸:“郑斐是你的表弟,你怎可如此削郑国公府的面子!你让你舅舅今后在朝堂之上如何立足!”

    “舅舅他堂表兄弟共二十一位,姨表侄甥三百零八人,难道这三百一十三人个个都是朕的表弟!那朕的弟弟未免也太多了些!”武珏不慌不忙地讥讽道。

    “放肆!你就是这么跟母后说话的!”懿仁太后金甲拍案,怒道。

    “此为国事,就不劳烦母后操心了!”

    “你……你……这就是我辛辛苦苦一手拉扯大的好儿子啊!”懿仁太后捂着心口,无力地仰躺在凤椅上。

    一边侍立的裴嬷嬷赶忙扶起太后,帮太后抚胸捶背,要太后息怒。

    武珏慌忙迈步上前,见太后无恙,还是驻足稳声道:“宣太医为母后诊治,母后暂且好生休养!至于前朝事宜就不劳母后费心了。”

    说着,便行礼告退。

    这一场母子之间的剖心交谈最终却是两败俱伤,谁也不曾说服另一方,只待更加汹涌的巨浪滔天来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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