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源没有问题,家畜也没有问题,甚至方圆百里除了漠城地区,其他地方依旧毫无疫症爆发的迹象,这太奇怪了,完全不符合既往所有疫症的共性!
一整日,悠然和越浔悉心整理着案上多方收集来的消息,陷入了沉思。
傍晚,悠然从庭院中路过,却看到映蔚在低头逗弄着什么。
三日前,映蔚押送首批物资前来,漠城人手紧缺,舜英遂命映蔚担任悠然近身护卫,随侍保护。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映蔚虽然少不更事,却是一心扑在了舜英身上。
舜英让他往东,他绝不敢向西。
只是所有人都清楚,舜英只把映蔚当弟弟,不见半点旖旎。
映蔚其人,生就一张娃娃脸,挂着明媚的笑容,永远都暖洋洋的像个太阳,无忧无虑。
旁边经过的小厮们不由窃笑道:“这位小公子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这么专注!”
“哈哈,你绝对猜不着!”和他一起前往前院送吃食的同伴乐道:“在逗蚂蚁呢!也不知道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会水淹蚂蚁洞!”
两个侍者说笑着从旁经过。
悠然莞尔,在所有人都忙于查找线索时,映蔚还有心情在这里玩闹,怨不得舜英总是发愁呢。
映蔚随意一瞥,就看到了自家公主,不禁向悠然招手道:“主子,快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悠然无意破坏这位小小少年的兴致。
映蔚却往一旁挪了挪,拿着树枝戳着被水淹了蚂蚁洞、四处逃窜的群蚁,笑着道:“主子你看,这些蚂蚁以为是天灾湮没了它们的家园,却不想是我这个人祸造就了这一切!”
说罢,得意洋洋地笑了。
悠然却如醍醐灌顶,一瞬顿悟。
她明白了。
“谢谢你!映蔚。”悠然摸摸映蔚的头,道谢道。
映蔚看着悠然离去的背影,不由一头雾水。
……
是夜,众人汇聚一堂,悠然刚刚汇总完手中得到的消息。
“我在想,是否我们都陷入了误区。”她率先开口道。
越浔闻言眉头一挑,摇曳的烛光映衬出他越发瑰丽的面容:“你的意思是……”
二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抓住了一闪而逝的灵光:“这是人为!”
“原来如此!”想通之后,一切豁然开朗,越浔把玩着金扇在厅堂内迈着步子,难得愉悦道:“是人为,那么目的显而易见!”
漠城坐北朝南,她的不远处,即是三国争相抢夺的战区——玉城,那里堪称天下一大军事重镇,而玉城的主要补给则源自漠林,更确切来讲,源自漠城。
漠城作为漠林地区位列铭国三大贸易商城的重地,客商往来,游人如织。
漠城不稳,势必会牵涉到玉城的安危,引发三国的动荡,是谁处心积虑要拉三国下水!
“我会写飞鸽传书,告知铭逸。今晚你我好好歇息,从明日起,我们开始全力排查漠城的物资,看看究竟问题出在哪里!”越浔说完就匆匆离去。早点找到答案,才能早点令周飞扬安稳。
唉!越浔长叹一口气,事情还真是麻烦!
悠然自然回去安寝,为第二天的深入调查做准备。
第二日,辰光微亮之时,越浔就下令全面检查漠城自疫症爆发以来收到的物资,两天后,他们得到了答案:问题出在赈灾的衣物上。
此次疫症,患者最明显的特征便是高烧不退,在夏秋交汇之际,本非疫病高发的季节。奈何染病人数众多,漠城急需大批的物资援助,其中衣物无疑占一大头。
越浔看完手上的报告,便飞鸽传书给铭逸,建议其速速逮捕漠林太守,此人无疑是他国细作。
所有的物资都经漠林太守调运,若他一无所知,才是笑话。
了却心头大事,接下来就是斩断病源,对症下药,众人终于触到了曙光。
而得知感染源的医者也定下了心,怪不得感染疫症的病人症状皆不相同,原来感染源各异,自然无法保证感染者症状相同。这样的毒招,未免太过阴损。
剩余的日子里,悠然一行人帮了不少忙,在后续物资未及时到位前,沧云拿出了自己全部的积蓄储备,为此彻底打响了沧云酒坞的名号。
又是一场新雨后,暮气沉沉的漠城仿佛从死寂中渐渐苏醒,人们的脸上扬起了久违的笑容,温暖,明媚。
周飞扬平稳度过了危险期,少年的身体最是健壮,眨眼间就恢复了活蹦乱跳,似乎前几日还在昏睡中泪流满面哑着嗓子唤母妃的孩子是大家的幻想。
在孟苟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下,周飞扬得瑟地摇着尾巴追在了整天忙里忙外的悠然身后。
越浔周飞扬,这一次,全靠染姑娘和一众医者的悉心救助,他才能这么快康复。
小小的少年倔强且不认输。总感觉这样轻受陌生人的照料于心有愧。自作主张的周飞扬决定,帮悠然干活,以偿还照顾之情。
悠然看了一眼身后的小尾巴,也不多说什么,她依旧做着自己每天计划内应该完成的工作,从日升到日落,直至圆月升起。
这一日,一位在临时安置点休息的孕妇突然早产,瘟疫的降临使得这里的人们手忙脚乱,人仰马翻,关键时刻,是这位染姑娘凭借自己非凡的记忆,准确地找来了接生的老大娘,并细心周到地拉上了围帘,将他们这群大老爷们都赶出了屋外。
剪刀、热水,一切在她的安排下井然有序的进行着。
随着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声,一切的阴霾伴在初升的太阳和全新生命的降临中,渐渐驱散。
当染姑娘满身血污地抱着初生的婴儿,告知门外久候多时的父亲“母子平安”时,
他看见了她唇角扬起的明媚的笑容。
周飞扬从未见过这般的女子。
明明出身天池,背后有着天池仙人的支持,理所应当如他们这些天之骄子、人中龙凤一般,高傲地睥睨全天下的蝼蚁。
所有人都无辜,确是我们生就背负的罪孽。
每个人自出生那日起,就已经背负着属于自己的那份责任。
就像兄长武珏,哪怕生就中宫嫡子,却也还是得凭借着自己的实力,一路杀伐,从群狼环绕的夺嫡之战中浴血而出。
就像越浔,哪怕他再不喜越国的越皇,自己的生身父亲,以及那干无一丝好感的亲生兄弟,却也还是需要尽心和武国太子武珏维持着良好的关系。
就像他周飞扬,纵使再不喜欢父皇、母妃对自己的束缚,却也明白,终有一日,自己还是需要回到周国的牢笼,为日渐衰老的他们撑起一片无忧天地,让他们安享晚年。
有些事不是自己不清楚,而是故作无知罢了。
他们与生俱来的高贵身份,注定了他们不可能如世间蝼蚁般,只求温饱,不求所以。
这也意味着他们绝对不可以枉顾自身的安危,放下身份,与这些毫无用处、早已濒死的难民平等相交。
可这位武功高强、谈吐不凡,自称名“染”的女子,却能够对每一位生灵都平等相待,在她的眼中,街边乞食的乞儿,已然濒死的灾民,竟然与他们这些天潢贵胄是同等地位。
多么可笑,佛教所倡导的众生平等他从未在那些暮鼓晨钟、一心苦修的僧人身上看到,却在这位二八芳华的女子身上轻易瞥见,她的躯壳中住着一抹宁静悠然的灵魂。
一路走来,他就这样看着她面带笑容地对待每一位病人。
她会帮助医者发放药材。
她会帮助年幼的乞儿领取食物。
她会笑着拥抱衣衫褴褛的妇孺,安慰他们恐惧、担忧的情绪。
她总是那样坚定,坚定地相信会有人带着希望到来,彻底肃清临安城的瘟疫,而他们所要做的,只是相信。
一日后。
周飞扬瘫着身子扑倒在软和的榻上,他只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疲倦。原来照顾病患竟是这般辛苦,看来今后需要对宫里的太医和宫人好一点。
原本的针锋相对,在众人齐心协力的共同难关的特殊经历下,既往所有的不快似乎也湮灭无踪,不见痕迹。
艳阳高照,越浔带着周飞扬与悠然一起来到城楼之上,静待铭逸的到来。
周飞扬看着城墙一角处似乎这些天来从未消散的浓烟,不禁有些好奇:“那是在做什么?”
他指着那处问道。
良久。
“那是焚烧处,集中销毁疫病中有问题的物资和无法救下的病人的尸骨。”越浔犹豫了一下,才清晰地解答周飞扬的疑惑。
周飞扬抖了一下,咬唇道:“多少?”
越浔长叹一口气,他上前,摸摸周飞扬脑袋,将他揽在怀中:“不过三千。”
他有所保留,而悠然并未拆穿。
周飞扬瞬间湿润了眸子,他埋首在越浔怀中,糊满了越浔满襟的鼻涕与泪水。
为何有这么多的生命为人祸所丧,不是天灾,而是处心积虑的阴谋,让成千上万的百姓为此陪葬,而自己,若非有越浔相护,是否也会如这些被挫骨扬灰的尸体一样,湮没无踪。
这是周飞扬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害怕,彻骨铭心的害怕。
越浔安抚着怀中微微颤动的少年,他说,一切都过去了。
渐渐地,周飞扬终于安稳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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