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看门的两个小童。明明已经开春,夜风已经不那么渗人了,可是今天他们两个却比寒冬腊月只穿单衣罚站的时候抖得还厉害。

    七岁八岁大的孩子,平时也能做些传话的活了,可毕竟还是年纪小,经不住事。看着这两个小的一会儿看看紧闭的大门,一会儿求救般的望自己一眼,然后火烧一般飞快地垂下眼去,筛糠一样哆哆嗦嗦,就差把“姐姐救命”写在身上了。

    琉璃只想叹气。

    她走过去。

    “那几位还在门外?”

    小侍童如获大赦,整个人都鲜活起来了。

    年纪小些的瘪了嘴,赶紧用袖子擦擦眼睛,年纪大些的则立刻行了一礼,回道:“还没走呢,一直站在门口。”

    犹豫再三,小童神色担忧,看了一眼透着灯火的窗子,轻轻拉住琉璃的衣裙,用眼睛示意了一下门外,极小声开口:“琉璃姐姐,这,这几位大人”

    看到琉璃摇头,他也乖觉的住口,可是琉璃眉头紧锁,之后也没有再说下去,于是即便心中害怕担忧,现在也只能尽力稳住。

    “做好自己的事情便可。”琉璃说:“如今你我便是陛下的面子,站好了。”

    这一下,不光是大孩子整肃面容,连之前掉了眼泪的小童也后背挺得笔直,眼睛瞪得铜铃般大,站在门口像两颗挺拔的小松树。

    然而安抚他人容易,想让自己安心却难。

    她原本是先皇身边的宫女,因为十七殿下性格活泼又爱胡闹,之前大宫女一个没看住从树上摔下来扭了脚,于是先皇便亲自拨了她去领十七殿下近身大宫女一职。

    本来这不是件大事,然而皇帝亲自垂问训话,走马上任的时候一连偶遇皇太女、二皇子还有一堆人,每个人都要嘱咐两句,这就很不得了了。琉璃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这些人说来说去,千叮万嘱,都只有一个意思。

    “十七心性纯善,年纪小不懂事,有劳你分辨歹人,照顾好她,她好了,给你记功。”

    皇家温情淡薄,正因为短缺所以显得弥足珍贵。这群明枪暗箭暗潮涌动,仿佛站在一起就开始互相算计的龙子凤孙仿佛不约而同的将一个人画在了战斗之外,外面斗得天昏地暗,姐弟争锋父子夺权,然而到了十七殿下的面前,即便是已成死敌的两人,都能好好的说两句话。

    说真的,连着守门的小童都能察觉得到不对劲的事情,琉璃自然也能感觉得到。她想得要更多更可怕些。

    房间里一豆灯火摇曳,烛火明明灭灭,闪得她心也跟着突突直跳,烦躁之际吩咐人去换一盏蜡烛,把灯都点起来。

    她跟着宴初的时间不短了。这位十七殿下曾在皇家的大宴上直言“志不在锦都城,志在四方”,她本人也确实就是这么一副样子,只想四海云游,吃尽天下美食,听遍奇闻趣事,这人人争破头也想坐上的宝座在殿下看来不过就是一张椅子。

    锦城的时疫来得快去得也快,宴初还在云陵玩耍时收到消息便急急忙忙往回赶,赶回来时变已成了孤家寡人。

    她没赶上先皇驾崩的时候,于是即便已经过了守灵的时间,也木木的在先元殿跪了一夜。舟车劳顿,至亲骤亡,可是平日里蹦蹦跳跳的宴初却不吵不闹,甚至跪了那么久连眼泪都没流,直到最后实在挺不住晕了过去。琉璃一直捏着把汗,担心她醒来后悲痛过度吐血,直到她终于痛哭出声,她这才放下心来。

    然而紧接着便听到了比新皇吐血更让人心焦的事情。

    侍童来报,说端王世子、左相、南统领和白公子求见陛下。

    一时间真是天旋地转。

    莫让歹人伤了殿下……现下就有四个把“歹”顶在头上的人。

    先皇新丧,新帝昏厥,深更半夜,他们逼到皇帝居所,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啊?

    来逼宫吗!

    心中一片杂乱时,琉璃看见门口有小丫头在向她招手。

    “琉璃姐姐。”琥珀看了一眼房内,小声说:“陛下说,宣他们进来。”

    ·

    春寒料峭,陆铮出来时走得太急忘了披件斗篷,此时衣服已经有些冰了。

    他感觉自己似乎做了悠长的梦,那梦太过真实,以至于惊醒时一时间竟让人分不清真实和虚幻。

    究竟黑甲军进城,踏破城门逼宫是真,还是从城墙上一跃投入早春风雪的桃花是真。与神锋军的激战,拖在殿下脚腕上的铁链在颤抖时的细响是真,还是与飞雪花瓣一并溅在自己靴上的温热血迹是真。

    他不敢细想。

    宛如活了两世,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痛苦几乎要把人撕裂了,陆铮几乎发狂。

    从侍从口中得知,现在先皇才刚刚驾崩,十七殿下回来继承大统,什么样的语言也说不出他的心情。

    那是失而复得的狂喜。

    世上从无后悔药,而现在,他终于倾其所有求得一场重新来过,如何叫人不喜?

    “殿下陛下现在何处?”

    锦都乃大宣国都,严禁纵马驰骋,现在又是宵禁,纵马夜奔罪加一等。

    但他不在意——让言官骂去吧!多少廷杖他都能受!

    一腔热血在胸中沸腾,陆铮从未这样迫切的想要见到什么人,他知道宫门已经关闭,但没关系,总有办法的,他一定会想出办法的。恐惧与狂喜在撕扯中形成了难以言喻的忐忑和期待,他迫切地需要看一眼还鲜活的、还温暖的十七殿下。

    然而他却在宫门口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左相卫寒卢。

    两人看见对方再次不约而同的愣了一下,眼神之中时如出一辙的疑惑。

    你在这里干什么?

    两人的眼睛明明白白的说。

    卫寒卢显然来得更早,但他先拱手一礼,随后便移开目光。

    城门打开一条小缝,守城郎面色为难,低声让他们快些通过,不要声张。

    ·

    进了宫门,任你有天大的面子,除了陛下亲自下令赐撵,否则都得用双腿走路。

    左相日日上朝,这条路已经走过许多遍,只是白天的锦宫与夜里终究还是有两分不同。日出东方阳光普照,行走其间只觉得这座宫殿富丽堂皇,而现在,这森森宫墙仿佛有了生命,古老的目光窥探过来,黑暗便有了实感,像是淤泥涌流过来,将人层层淹没。

    走在宫道上,跟随着侍从手中的一豆灯火,蓦的,卫寒卢突然想起宴初,想起那个荒唐又可怕的、说不上是前世还是梦的场景。

    也是在这样漆黑的夜,也是这样仿佛看不见尽头的宫道。两侧的墙头站满了弓箭手,宫道前后,禁军将新帝团团围住。待打算趁着夜色护送皇帝离宫的最后一人也倒下,卫寒卢这才从禁军让出的小道当中走出来。

    “殿下。”他说:“回宫吧。”

    宴初抱着已经咽气的侍从,眼泪滚滚而下。她看向他:“卫大人何必如此,就算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现在谁还会在意朕的旨意,除了你之外我谁也见不到,既然如此只要称我病重,再不临朝就是了。”

    他脸上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看似和蔼的表情,宴初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听没听她说的话,可现在她也只能继续说下去。

    “玉玺、虎符,我什么也没有带走,全都放在原位——卫大人,你行行好,念在我曾经在兄姐面前举荐你的份上,放过我吧。”

    看来这便是她要说的全部了。

    于是卫寒卢笑起来。

    再行一礼,他的腰弯得更低了。

    “殿下说笑了。”左相声音轻柔温和:“这里便是您的家,殿下便是这锦宫的主人,何来放过一说?”

    “夜色寒凉,这些宫人在宫中或许还有热饭果腹暖屋御寒,可其中有不少家中也穷苦潦倒,等着他们每月的月银过活。既然如此,殿下何必给他们添这许多麻烦,有什么事情吩咐臣去做就是了。”

    护送宴初出宫的不过也就十来人,却耗费了百来支箭,黏腻的污渍染脏了左相的鞋底,他跨过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侍从,最终停在宴初的面前。

    “殿下。”他进言:“回宫吧。”

    “这些宫人,臣会替您好好照料。”

    眼泪滚落,月亮被乌云遮蔽,新皇眼中的光夜渐渐黯淡下去了。

    他牵着她回宫,火把将整条道路照得亮如白昼。

    “这是泥沼。”他听见宴初说:“无论什么投入其中,最后都会被吞没,只剩下一片黑泥。”

    “即便是泥沼,殿下亦无须担心。”他说:“今晚、日后,臣会一直陪着殿下的。”

    如今走在这里,他却好像突然理解了当初,小皇帝对于这座宫殿,对于他的恐惧。

    他现在,也同样两股战战,瑟瑟发抖,害怕这座吃人的宫殿已经吃了这样多的皇族还不满足,在不声不响的时候,磨牙吮血,将仅剩的十七殿下也连皮带骨吃干净了。

    一路无话,行至紫宸殿,原本以为这么大半夜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里站桩,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有人比他们还早,门神一样扎在宫殿门的两侧。

    神锋军统领南景泽。

    从小养在宫里的白宥。

    ?

    这两个人大半夜的,到这里来干什么???

    八目相对,面面相觑,大家都感到迷惑。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手脚都冻木了的时候,紫宸宫的宫门终于开了。

    “四位大人久等了。”是宴初的贴身大宫女琉璃。她站得笔直,一礼之后侧身让开:“陛下宣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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