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至,暑气已消,正是天气转凉的时节,聒噪的蝉鸣蛙声远去,秋风阵阵,树叶飒飒作响,仿若对人诉说秋日的凉爽。
今年秋猎与往常不同,听闻天子耐不住宠冠后宫的熙嫔娘娘的恳求,将其带来了兰林围场,因此也就恩准了其他人带女眷。
舒芷音没有参加过秋猎,以前都是从哥哥口中得知,捕获猎物有多么愉快,如果运气好猎到稀有物种,进献给圣上也是莫大的荣誉。
她早就对秋猎向往不已,这次在谢霁川问她时便给了肯定的答复。
除去心向往之,还有一个原因是,秋猎少则十几天,多则一两个月,如果她不跟着去,两人便要隔上一段时间才能见面了。
这日,兰林围场到了不少人,皇室中人、朝廷肱骨、世家大族皆有之。
舒芷音看着谢霁川从善如流应对前来拜会的人,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在旁边站着,不想却来了些女眷,拉着她说这说那,以恭维吹捧居多。
好不容易应付完毕,刚想让青樱捏捏酸痛的腿,便看到熙嫔娘娘摇曳生姿,正往这边走来。
想想之前发生的事情,舒芷音瞥了眼不远处与人交谈的谢霁川,深吸了一口气,上前几步迎接熙嫔。
“熙嫔娘娘。”舒芷音行礼。
“不必多礼,”熙嫔虚扶了一下,视线四处逡巡,终于定焦,她看见了多时未见之人,接着道,“难为舒姑娘还记得本宫,出了宫咱们都是姐妹,忘掉那些规矩吧,不要这么拘束。”
舒芷音并不吭声。
熙嫔慢悠悠踱着步,将眼前女子从上到下打量一遍,“舒姑娘比之前白了许多,也更美了。”
“哪里比得上娘娘天生丽质。”舒芷音有点摸不准她的心理,只得把话还了回去。
尽管上次谢霁川已经说明,熙嫔只是他老师的女儿,可她何尝看不出,纵使郎无心,妾仍有意。
不管怎样,她还不能做到对熙嫔的一言一行视若无睹。
熙嫔忽然问道:“上次送你的发簪,可还喜欢?”
“阿音很喜欢,谢谢娘娘。”
他可曾说过什么吗?熙嫔很想这样问,但最终只是一句,“喜欢就好。”
“怎么今日没见舒姑娘用呢?”熙嫔一再观察少女的头饰,没有那支簪子,“若是皇上看到问起来也不碍的,就说是本宫送你的。”
舒芷音摸了摸头上的那支孔雀簪,道:“不瞒娘娘说,您送的簪子太贵重了,阿音珍藏还来不及,唯恐弄丢了,哪敢天天戴着呢。”
熙嫔微皱的眉头舒展了些,“你倒是细心。”
两人又聊了几句,忽有宫人过来对熙嫔附耳说了句什么,熙嫔略带遗憾地看向少女,“本宫自第一面便觉舒姑娘投缘,只是可惜陛下召我回去,下次定要好好叙一叙。”
舒芷音自然应下,心中对熙嫔其人充满疑惑。
谢霁川应付完拜会之人后,回到住处,却不见少女人影,问了青樱。
青樱道:“姑娘睡下了。”
接着说自家姑娘上午见了许多女眷累着了,最后补充道:“熙嫔娘娘也过来同姑娘说了一会子话。”
“熙嫔娘娘也来了?”谢霁川惊讶道。
她来做什么。
不过也没有细想,左右只是女子间的互相来往,他亦不便插手什么。
兰林围场素来品类繁多,也不知阿音喜欢什么,谢霁川决定坐在这里等她醒来问一问。若是阿音愿意,他会带她去四处转转。
熟料刚坐下没多久,便有宦官传话,皇上有事要与晋王相商,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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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嫔给皇上按摩完毕,见见天子没有再嚷着头痛,惬意得闭目养神了,这才带着随侍宫女退下。
回了自己住所的熙嫔一改人前温婉模样,焦急询问宫女洗竹:“你瞧清楚她头上的发簪了吗?”
洗竹是自幼服侍她的婢女,后又跟着入宫,是再信任不过的心腹了。
洗竹:“奴婢瞧清楚了,是一支镶着各色宝石的孔雀样式的簪子。”
熙嫔握紧桌角,恨不能捏碎一块木头下来,指尖泛着白,却丝毫没有感到疼痛,“本宫送的就那般拿不出手么?”
想想方才见到舒芷音头上的发簪模样,熙嫔有了更进一步的猜测,令她的心间酸涩更涨几分,“他与我昔日也曾有过一段难忘的时光,可到底有了新人。”
她不过是听闻这次秋猎,许久不涉政事的晋王也会参加,才求了皇上跟来。
他若是顾念旧情,就应该知道她的用意。
可那支簪子,灼伤了她的眼睛。
“哗啦”一声,熙嫔将桌上物什横扫在地,看都不看一地狼藉。
“你派人去请晋王过来一趟。”
“娘娘,生气伤身啊。”洗竹面露犹豫,蹲下-身子收拾起来,“况且那晋王不是……”
“你个丫头知道什么?”熙嫔正在气头上,又被贴身宫女教育,气不过来,甩了一巴掌。
洗竹脸上顿时多了个巴掌印,火辣辣的疼,不敢再吭声,只手上动作麻利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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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霁川到时,他那皇兄正在假寐,旁边摆了一盘棋局,显然先前自羿了一小会。
皇帝跟前的大宦官见人来了,机灵地叫醒了君主。
“皇兄召臣弟前来有何事要议?”
皇上缓缓睁开些许浑浊的双眼,盯着晋王愣怔了一会,方忆起什么,“晋王来了啊,坐吧。”
“给晋王上茶。”
懂事的宦官的不消说已经给晋王斟满了茶,便把茶盏往晋王面前推了推。
睡意消散的皇帝挥退了伺候的人,看着默默品茶的晋王,目光凝于一处,精光乍现,哪里还像个昏庸无能的君主,他的手指轻轻磕在桌面,发出声响,“这次秋猎有人要害朕。”
“竟有此事?”谢霁川一惊,急忙放下茶盏,未免显得大惊小怪扰乱君王心境,又不紧不慢道:“皇兄放心,兰林围场有三千御林军精卫驻守,个个都是高手,定会护您周全。”
皇上摇头,“恐怕此人另有高招,幕后主使已经来了围场,正等着朕掉进设好的陷阱里。”
原来,一刻钟前,皇上小憩后出来散步,与内侍才走出数百步远,便听“嗖”的一声,一支箭扎到了他身旁的树干上。
那宦官当即吓得面色发白,一连喊了几声,“护驾,护驾啊!”
皇上却立在原地,没有听见其他动静了,才镇定观察,取下了那支箭。
“陛下不可啊!”宦官惊道。
可皇上已眯着眼,展开插在箭尖的纸条,上面写了一句话。
[西南出异兽,乃天降祥瑞,需龙气降服。]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分明有诈,围场树木茂盛,兽类繁多,西南方向更是偏僻,人迹罕至,凶险异常最是。
这不是要谋害天子是什么?
天子是爱珍奇异兽,但还到没脑子的地步。
谢霁川听完皇上的叙述,沉默了一瞬,半晌才开口。
“那么,皇兄认为该如何?”谢霁川出声询问。
“朕有一计,还需晋王配合,将计就计,诱敌深入,从而抓出幕后主使。”皇上睁大精明的双眼,执起一枚棋子,“贼人以为朕中计,实则早已称为棋盘中的棋子,为朕所用。”
“再陪朕下盘棋吧。”
片刻过后,谢霁川看着波云诡谲的棋局,惊叹道:“皇兄此计甚妙!”
谢霁川与皇上商议好计策,准备回住所,却被一宫女拦下,道熙嫔寻他有事。
他本不愿去的,毕竟与熙嫔也只是相识,没有多大的交情,再者熙嫔有事自然有皇兄处理。
不过,想起方才与皇兄谈话的内容,若是熙嫔被什么歹人惊动,有个什么好歹没有及时,没有及时赶到反而是他的错了,到底还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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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了。”熙嫔没想到真能把人请来,停下侍弄花朵的动作,转过身来,绽放出动人笑靥,“还以为你不会来见本宫的。”
“娘娘。”谢霁川冷淡有礼。
“你们都下去吧,本宫有话要与晋王说。”熙嫔丝毫不在乎他的态度,挥退了伺候的宫女。
“娘娘有何要事?”谢霁川剑眉蹙起,他不觉得有什么话需要避开旁人才能说。
况且这会儿阿音应当已经睡醒了,若是没看见他定会焦急寻找,围场里没有几个阿音相熟之人。
熙嫔整理了一下发髻,这才慢悠悠开口,“这要问王爷你自己了。”
她不信他当年真的对自己没有一点点情意,否则那支七窍玲珑簪的图纸又是因何存在。
可是如今,他送了其他女子一支发簪,那样式分明就是出自他手,至少是他画下的图纸。
谢霁川疑惑道:“本王听不懂娘娘的意思。”
还以为熙嫔有什么要紧事,没想到把他叫来却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依照皇兄的意思,还要抓紧时间谋划,保护好皇上的安危。连皇兄都能察觉歹人的奸计,他却松懈了,实在不应该,这其中有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还得好好思考。
可熙嫔这一出莫名其妙不说,还耽误了许多时间。
“娘娘若有什么要紧事请快些说吧。”谢霁川有些不耐烦道,“本王还有要事在身,耽搁不得。”
晋王这种态度,也是熙嫔没有预料到的,被他冷淡疏离的态度惊到,心中有了几分悲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可她还是有一丝奢望,忆起当年情形,轻声问道:“王爷当真一点也不顾念从前的情意吗?”
谢霁川不语。
若说情意,他只与熙嫔之父,前任太傅赵敬延有师徒之情。
“本宫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时,便整日跟在你身后,还以为……”熙嫔的话戛然而止,只因她看出晋王不耐的神情,心脏抽疼,落寞道,“罢了,本宫说胡话,让王爷见笑了。”
“没什么事了,王爷请回吧。”熙嫔朝外面喊道,“洗竹,送客。”
谢霁川道了声告辞,便大步离开,急着去检查围场四周的布防。
至于熙嫔方才说的那些话他只觉奇怪,并没有留下印象。不过却隐约觉得,熙嫔可能误会了什么,上次阿音同他生气,许是熙嫔说话误导了阿音,回去要与阿音好好聊聊,不要再轻信外人的话语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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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嫔把人都轰了出去,连洗竹都未能幸免。
她砸了几个花瓶,情绪有些崩溃,对上前收拾的宫女吼道:“滚!不要你来收拾!都滚出去!”
洗竹大着胆子上前劝道:“娘娘,这些碎瓷片若不及时处理,很容易伤到您的。”
“连你也在看本宫的笑话是不是?”熙嫔推了人一把,兀自坐在椅子上黯然神伤。
洗竹抬起撑地的手,其中一只手正好按在了碎瓷片上,扎破了,鲜血汩汩往出冒着,疼得掉了眼泪。
她强忍着痛意,从地上站起,吩咐其他小宫女:“咱们出去吧。”
跟着熙嫔娘娘多年,她知晓娘娘一向宅心仁厚,最是心软和善不过,还从未见过娘娘失态过。可今日见娘娘一连发了两次脾气,她也不太明白娘娘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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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嫔入宫前,也曾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她是太傅赵敬延的老来女,因此备受宠爱,是太傅的掌上明珠。
她也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赵婉儿,这名字包含着太傅的殷切期望,希望女儿温婉贤淑,品性纯良。
赵婉儿自然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越发长得落落大方,京城谁人不知赵太傅的独女乃是才貌双绝的女子,是多少世家子弟的白月光。
但赵婉儿从不回应旁人的示好,她的目光一直跟随着父亲新收的弟子,今上之弟,晋王谢霁川。
听父亲说,晋王是个苦命人,自幼不得老皇帝喜爱,母妃更是早早去世,他看晋王是个可塑之才,这才时常教导一二。
少年初次进太傅府时,她正在与婢女放风筝,没有注意到府里来了陌生男子,待注意时躲也来不及了,慌忙往假山避去。
不想扯着风筝线的力度陡然加大,扯断了线,“哎呀我的风筝,洗竹,这可怎么办呀?”
那五彩斑斓的风筝挂在了树上,她可取不下来,况且有外男在场,她也不能爬树失仪。
赵婉儿急得流出几滴泪来,那是她最喜欢的风筝,才放了几天,她舍不得。
洗竹道:“姑娘别急,奴婢这就找小柱子取下来。”小柱子是管家的儿子,摸鱼爬树不在话下。
赵婉儿立时止住了泪,却瞥见人影一晃,有人爬上了树。
方才看见的少年,取了风筝递给她:“你便是老师的女儿?给你。”
“谢谢你。”她小心翼翼接过风筝,忍不住打量了少年好几眼。
她从父亲口中得知,少年名叫谢霁川,是圣上之弟,晋王。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格外注意起经常来听父亲授课的少年人。
少女心事无人知,窗前的杏花开了几度,而隐秘的情意也在悄然滋生,且日盛一日。
赵婉儿本来便生得好看,只是以前没有特别注意这些,而有了心事后,总是会在少年来之前,让婢女为她精心打扮。
或是穿上色彩艳丽的衣裙,或是擦上风靡一时的胭脂水粉,或是在梳一个灵巧繁复的发髻。
她在少年身边忙前忙后,代劳了许多丫鬟仆从应尽之事,譬如斟茶送点心。
可那少年向来冷淡得很,对她仅仅是礼貌周到,再无半分逾矩。
长此以往难免觉得沮丧,就在她以为这场心事可以终结时,事情迎来了转机。
那日,父亲有事要找谢霁川,本想派个下人去请,赵婉儿闻言,说她去,赵太傅没有应允了。
赵婉儿听说晋王出门会友了,便道她不急,就在书房等人回来。
晋王府的人知道她的身份,便没有阻拦。
赵婉儿踏入书房,便看到书桌上没来得及收走的图纸,墨未干,可以闻见丝丝墨香。
图纸上画着一支发簪,虽未完工,以可以相见其精致华美。
“我就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有我的!”
赵婉儿高兴地拿起图纸看了又看,她相信不久后他便会将簪子赠予自己。
可她等啊等,过了数月,也不见谢霁川有任何表示,而且见面照常疏离冷淡。
她以为他只是在意父亲的看法,于是旁敲侧击地问父亲:“爹爹,您希望女儿日后嫁给怎样的夫君呢?”
赵太傅拍了拍女儿搭在自己肩膀的手,宠溺道:“只要能为婉儿遮风挡雨,怎样都行。”
得了父亲这话,赵婉儿开心得转了好几个圈圈,而后提着裙子去找埋头苦读的谢霁川,有意无意地暗示他。可他始终不为所动,赵婉儿只以为是他不好意思说出心中所想。
再后来,赵太傅摔了一跤,一病不起,赵婉儿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病中的赵太傅见了谢霁川格外激动,赵婉儿每次离开前都在期盼爹爹能交代些什么。
可最终她等到了爹爹要她入宫的安排。
赵婉儿面色惨白,“这不可能!”
她去找谢霁川,“我就要入宫了,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恭喜。”
赵婉儿入宫前,趁着晋王府的人没注意,潜入书房,偷走了那张画着发簪的图纸。
她认为,这本来就是属于她的。
入宫后得皇上宠爱,赵婉儿描述了图纸上发簪的模样,皇上命能人巧匠制出了独一无二的七窍玲珑簪。
……
回忆终止,熙嫔跌坐在地,毫不在意地上的水渍弄脏华美的宫裙,喃喃自语:“或许从一开始便是我自作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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