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两位皇子大闹小书房, 还差点儿把王傅严猛给砸了,严猛一状告到皇帝跟前,两人被叫到显阳殿问话。
四皇子闻旭还来不及拾掇他那乱七八糟的一身, 一进显阳殿, 差点儿没把皇帝闻燮气死。
“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丢人现眼!”皇帝怒骂道。
闻旭很委屈地说:“又不是我想这样, 都是五弟害我。”
皇帝的目光便朝闻敬投去。
这是闻敬第一次到显阳殿内,满殿的鸟儿让他惊愕了好一会儿,左右张望了一下,倏然对上站在御座旁的中常侍曹邑的目光,他立刻不敢再乱看, 一脸怯弱地低下头。
走到殿中,闻敬比闻旭落后了半步,随后行礼, 微垂着头听皇帝怒斥闻旭,听闻旭把大闹小书房的所有罪责推给自己, 闻敬抬起头来一脸不服气地要辩解, 正正好与皇帝看过来的目光对上。
闻敬看着皇帝,以为他要骂自己, 不了皇帝只是看了他片刻便移开了目光,又继续训斥闻旭。
言语间的亲疏远近不需要旁人细品, 一目了然。
这一段在众人眼中不怎么重要的插曲, 却让闻敬之后都没有再一脸怯弱模样的垂下头,他就平静地看着面前皇帝恨铁不成钢教训儿子, 实则算是另一种父慈子孝的场景。
不多时, 有内侍进来通传, 太子闻端和三皇子闻绍在外头求见。
“他们倒是来得快。”皇帝意味不明地轻嗤了一声, 随即将人叫进来。
太子和三皇子一道进来, 向皇帝行礼,然后四、五两位皇子又向太子行礼、三皇子见礼。太子在受礼时,给闻敬投去一个“安心”的眼神,闻敬微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一个受到兄长鼓励的腼腆笑容。
严猛跟皇帝告状时,正巧显阳殿里有不少大臣正在商议久旱成灾之事。严猛人如其名,猛劲儿一上来也不管场合,噼里啪啦把小书房的是一股脑儿全说了,包括他在殿外听到四皇子、五皇子说的那些话。
只是两个孩子吵架没什么好说的,然而事关储君,就容不得马虎了。
这也是为什么严猛要来告状的缘故。
储君关系国本,虽然在门阀擅专之下皇权式微,可皇族也不能被人如此随意编排,这关系到宋国的脸面。
严猛一通引经据典,痛斥皇帝放任世人诬蔑太子,“总角孩童尚且知道维护太子,我等难道连孩子都不如吗?”
皇帝闻燮被讽谏,没办法,只好叫其他大臣先行离开,把四、五叫到显阳殿来。
大臣们离开,消息也就立刻传开了,传到太子和三皇子耳中,两人先后进了宫。
众所周知,四皇子是三皇子的死忠,哪怕这几个月兄弟二人疏远了不少,在外人眼中,四皇子就是三皇子的人,他必须要帮四皇子。
而五皇子,以前差不多属于查无此人的状态,经大闹小书房、誓死维护太子名声一事,估摸着在很多人眼里五皇子已经投向了太子。
“父皇,两位弟弟尚且年幼,不能明辨是非,听了旁人说几句嘴就信以为真,他们还小,还是个孩子,还请父皇宽宏大量,原谅两位弟弟。”
太子闻端一张嘴,就给四皇子挖了一个坑。就四皇子的年龄来说,他已经算不得一个孩子了,用一句“孩子还小”实不能再揭他种种的恶性,尤其是言太子勾结山贼,要认真追究,这是以下犯上。
而且,把十五六岁的闻旭与十岁的闻敬并论孩子,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太子闻端十六岁入朝听政,三皇子闻绍更早,十五岁就入朝听政,而闻旭已经虚岁十六还是个“孩子”。
“孩子”闻旭不算蠢得彻底,听出了太子在讽刺他,他仗着有三皇兄在,当即就跟个被点燃的爆竹一样炸开,囔囔道:“很用不着太子为我求情,我怎么就不能明辨是非,太子殿下倒是拿出证据来证明你没有与山贼勾结啊!”
“老四,闭嘴!”三皇子呵斥道。
没有脑子就不要随便说话,说出来让人笑话。
闻旭还没说够就被三哥要求闭嘴,感到有一丝丝委屈。难道不是么,现在外头可都在说邹山山贼是太子安排的,太子要倒大霉了。
三皇子闻绍岂能看不懂闻旭的表情,闻旭真的太好懂了好吧。
叫太子去自证自己没有勾结山贼?
这是太子,是君,从来没有为君着自己上赶着去证明自己,何况是为了流言蜚语。真有不对,也该是大臣们为君分忧,找出证据证明与太子无关。
叫太子自证!闻旭是被关禁闭关傻了吧!
“可之前常州太华山山贼,有人传言是常州刺史马登为三皇兄敛财而搞的鬼,也不见三皇兄出面自证呐。”闻敬朗声说道。
三皇子脸色变了一瞬,压着怒气道:“不过是小人的恶意中伤,我岂能与那等奸邪小人较真!”
闻敬就对闻旭说:“四皇兄,你觉得三皇兄说得对吗?”
闻旭哑口无言,脸变得通红,气的。
太子便端着长兄的架子教训道:“天下还不太平,总有奸邪作祟,妄图颠覆我宋国国祚。无知百姓便罢了,我等身为皇子,该明辨是非,不要捕风捉影,更不要以讹传讹,为君分忧,才是道理。”
“太子教训得是。”三、四、五情愿或不情愿,都得奉手以示受教。
皇帝看着面前这一副兄友弟恭的画面,面上没什么表情,连半点儿为人父的喜悦慈爱装都不装。
闻敬行完礼,直起身来,说道:“说来奇怪,这忽然闹起山贼来,还都有谣言说是与皇子有勾结。尤其是邹山,我听说邹山以前从未有过山贼为祸的说法,这忽然就冒出来一伙山贼,还杀了朝廷派去的兖州监军,着实奇怪。”
他在说话的时候就一直在不动声色观察每一个人的反应,最细微的动作都尽量不错过。
闻旭就不用看了,以他的脑子是不可能做出这等杀局的,别人就算知道什么内幕也不会同他说,他这么爱嘚瑟的人,指不定别人说完他转头就嘚瑟得人尽皆知了。
太子闻端面色有薄怒,如果不是他特别会伪装,那就说明他是真的对此事不甚了解,济阳江氏恐怕不是垫背的,就是对太子阳奉阴违。
三皇子闻绍,虽然不明显,但他的确是在幸灾乐祸,不管何人所为、因何而为,只要太子倒霉,他就高兴。
殿中所有人里让闻敬在意的,是皇帝。
闻敬有一瞬间捕捉到皇帝在听到他提及邹山时,皇帝喂鸟的手有停顿了一下,就像是……人们在听到非常在意的人事物时,下意识反应了一下,又飞快掩饰。
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便又再试探了一句:“徐州乃我宋国龙兴之地,又临兖州,邹山就在徐、兖两州交界之处,照理说,不该有山贼,难不成邹山有什么宝贝,让山贼铤而走险。”
“行了。”皇帝放下手中喂食的勺,拿过宫人呈上来擦手的锦帕,边擦手边道:“今日之事,你们二人都有错,罚你们抄书,禁足半月,可有不服?”
四、五一同行礼:“儿没有不服,谢父皇教诲。”
皇帝还想再教训几句明辨是非兄友弟恭之类的话,然看到姿态恭敬的闻敬,他一下子就不想说了,摆摆手叫他们出去。
四人行礼告退。
在退出显阳殿转身的那一刻,闻敬朝御座看去,然而离得有些远了,他看不清皇帝了。
那一刻,他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邹山山贼会不会是皇帝搞出来的,意图挑起襄阳席和河东柳相抗。
皇帝不喜太子,拉太子垫背,也不是不可能。
或许这就是皇帝做的一个局,杀柳氏郎君,挑起席氏柳氏对抗相争;嫁祸太子,离间太子与外家河东柳的感情;损太子名声威望,到时候顺理成章废太子,立他最喜爱的三皇子为储君。
闻敬这么想着,越想越停不下来,越想越觉得可能。
就是他被囿在深宫,能得到的信息实在太少了,能打听到的都是些传了十七八遍传得都快走样的消息。
他原想借闻旭大闹一场,把太子勾结山贼的说法钉成三皇子诬蔑的。若能成,说不定太子会觉得他有用而用他,他就不会再这般被动,什么消息都是他最后一个知道。
闻旭确实挺好利用的,他都成功了一半,最后却在皇帝这里折戟了。
皇帝厌恶自己。闻敬从来都知道这个事实,却是第一次实实在在感受到这份厌恶。
还是幼童的闻敬期待过皇帝的父爱,可深宫之中,他活着都是一件艰难无比的事情,那份期待早就被苦难磨得一干二净。
皇帝不认他这个儿子,他也不认皇帝是父亲。
如此,挺好。
可就在他计划好想要摆脱困囿,眼看有成功的希望,却因为皇帝的厌恶生生掐灭。
闻敬意识到——皇帝,他血脉上的父亲,是他无法回避的一个问题。
他要想摆脱困囿,获得一定程度的自由,那他所有的计划最该围绕的就是皇帝。
皇帝是君是父是强权者,闻敬之于皇帝只是一个蝼蚁,皇帝可以无视蝼蚁,而蝼蚁是绕不开眼前的庞然大物的。
闻敬回到平就殿,告诉殿中宫人内侍他被罚禁足,叫人紧闭殿门,他去书房抄书。
抄了一个多时辰的书,闻敬平复了心中的郁闷不甘,斗志十足地重新计划起来。
绕不开皇帝,就索性围绕皇帝。他先头在显阳殿猜测的事,不知道能不能拿到做文章,要怎么去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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