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成国公骆广之从饮宴中抽身。
安郡王的夜宴从来千篇一律,美酒,佳人,荒唐放荡,骆广之这几年越来越不喜安郡王的做派。
荆州告急,他还有心思荒淫,嘁!
“公爷,到了。”
驾车的力士在外唤道,假寐的骆广之睁开眼推开车门出去,小厮已经把车凳放好,管家骆上带着伺候的侍女仆从在门边等着。
“不必,没饮酒。”骆广之挥开仆从,问骆上:“夫人歇息没有?”
骆上道:“夫人在如意院等您,今儿个四房娘子带着七姑娘到了。”他将骆衡的礼单和林家送来三十万两现银的事一一说了。
“林家送来三十万两现银?”骆广之脚步一顿,转向如意院。
“正是。”骆上道:“跟着四房娘子,一道送来的,都送入库中了。”
骆广之微哂:“林雄是个人才,可惜他的三个儿子都没养好,目光短浅,只顾着眼前的蝇头小利。”
骆上附和两句。
人都走了,骆广之也不想过多言论逝者,区区一介商贾并不值得他多费心思量,背着手大步朝如意院走去。
如意院里灯火通明,胡元玉还未洗漱,端坐在正厅等骆广之回来。
“老四家的今儿个回来了。”胡元玉等骆广之坐下,端了茶盏给他。
“回来便回来了。”骆广之不甚在意。儿子回来需要他训导一番,儿媳回来跟他有什么关系,这也值得胡氏专门把他叫来说?
“骆上和你说了林家送来了三十万两现银吧。”胡元玉道。
骆广之慢慢啜茶颔首。
“林家这是什么意思?是想跟咱们家划清界限?”胡元玉讥讽地撇了撇嘴角,“林家三兄弟没一个肖其父,得罪了咱们家,他们在国中的生意就不怕做不下去?”
一开始胡元玉看到三十万两着实在心里泛上喜意,有了这三十万两,正好可趁着年节时分走走礼,为二儿在朝上疏通疏通,好尽快升到五品。
有了钱,很多事情就好办多了。
然而之后管事来报,林家送来的三十万两现银已经悉数清点入库。
胡元玉这才惊觉不对劲儿。
以往林家每年都送来不少财物,但不是一次性拿这么多银子出来,各种节礼送来金玉绫罗香料等等,讲究的是一个细水长流,联络两家的感情。
吴兴林家的确家大业大,可三兄弟一分家,再大的家业也摊薄了,每家还拿出十万两现银,他们是不想继续做生意了,还是不想跟成国公府继续来往了?
“钱送来了,你就收着。”骆广之放下茶盏,不耐烦道:“林雄死了,四儿媳与她的娘家兄弟到底隔着一层,咱们与林家的关系算是淡了。这样也好,省得朝中总有人嚼舌根。”
胡元玉不甘心,她同意让个商贾女进门,不就是为了那……什么,否则她何必受外头那些闲话。可骆广之决定了,她也没办法,压下心底因不甘产生的怨气,转而说起另一件事。
“明儿一早小七来请安,你好好同她说说话。”
骆广之更加不耐烦了:“一个丫头片子,你教些规矩就行了。”
“公爷!”胡元玉提高了音量,“小七可是在陛下跟前都挂过名的。”
骆广之一默,他倒是忘了这件事。
“谁知道陛下还记不记得三年前提过一嘴的人。”骆广之强道。
胡元玉忍着没有翻白眼:“陛下还记不记得是一回事儿,公爷你对小七的态度又是另外一回事儿。骆衡得席豫赏识,公爷焉知席豫不会在席司徒跟前提及骆衡和小七?”
“知道了,知道了。明日我教导小七几句。你先歇息吧。”骆广之暴躁了,放下茶盏,起身大步往外走。
“公爷,你……”
胡元玉话没说完,骆广之背影都看不到了。
没多久,一名仆妇进来。
“说吧,公爷去了哪个屋里?”
“水姬那儿。”
“又是水氏这个狐媚子!”胡元玉的冷静面具瞬间皲裂,挥手把刚才骆广之喝过的茶盏扫飞,恨道:“一个妓院出来的腌臜货,就他不嫌脏臭,当个宝了!”
仆妇垂着头,不敢看正在盛怒当中打砸掀桌的胡元玉,更不敢劝。
胡元玉发泄一通爽了后,叫人进来收拾满地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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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才蒙蒙亮,嘉宾院东厢房就有了动静,两个半大的丫鬟端着水盆进去,不多时,骆乔穿着一身利落的窄袖连襟短打从屋里出来。
晚上下了一点儿雪,地上浅浅盖了一层白,骆乔哈了口气活动活动手脚,开始每天的晨课。
兖州入冬后,频频有东魏“流民”的影子,在林家报丧的人到的前一日,东魏“流民”洗劫了东平郡无盐县一个村落。频频在自己的地盘上被挑衅,席使君不能忍,当即点兵点将,骆衡为先锋军幢主,誓要狠狠给东魏“流民”一个教训。
林楚鸿忽闻噩耗,来不及告诉已经开拔的骆衡就匆匆收拾行李,请骆乔的武师傅弓高帮忙照看家中,尤其是生病的小儿子骆意,跟着她陪嫁一路从吴兴到建康再到东平的于妈妈也留在东平郡家中照看幼子,带着骆乔星夜兼程赶往吴兴。
没有师傅在旁监督,骆乔虽然很乖地早起晨练,却放飞自我,根本不按师傅布置的功课来,想练什么就练什么。
她和母亲走得匆忙,最喜欢的银枪都没来得及带,但这难不倒她。
她在嘉宾院里转了一圈,没找到趁手的工具,对成国公府人生地不熟也不好叫人去备,就掰了一根手臂粗的竹子,去了上头的竹叶当长枪使。
跟在后头的两个半大丫鬟忙前忙后帮她削竹叶,低声问:“姑娘,咱们把公府的竹子拔了,不会有事吧?”
虽只一日,她们已经充分了解了成国公府的风格,那是和东平郡骆府大相径庭的。
“一根竹子而已……”骆乔原本不在意,可说着说着就想起昨天进府拜见祖母和晚间接风宴时的情境,语气逐渐不确定了:“应该没……事儿吧?”
两个丫鬟眨着眼,骆乔也眨着眼,三人面面相觑都有犹豫,手下削竹叶的动作却一点儿也没变慢。
这么大个国公府,不至于计较一根竹子……吧?
“不管了,大不了花钱买下这根竹子。”骆乔话说得很是财大气粗,她虽然月钱透支到十八岁了,但初次拜见舅舅们得了不少见面礼,她现在有钱。
抛了抛手里的竹子,重量比她的银枪轻了许多,聊胜于无吧。
先来一套霸王枪,大开大合的招式,即使是一根竹子,她也舞得虎虎生风。
最后下腰一个抡圆,枪尖……竹梢一转,直指对面,破风之声骤停。
对面的月亮门处,一名中年儒士啪啪鼓掌:“小姑娘,好身手。”
骆乔没有收回竹子,依旧指着:“你是谁?”
儒士奉手一礼:“在下张九鼎。”
祖父的门客?
骆乔站直了,竹子夹在胳膊底下依旧指着张九鼎,问道:“你不知道这里住的是女眷?”
成国公府不讲究,将内宅女眷安排在前堂客院,如此怠慢,林楚鸿心里不是不气,可顶多住上两个月,她不想节外生枝,便就忍了。
忍归忍,却绝不是能容忍前堂外男过来冒犯。
她铁牛大王可不是什么任人拿捏的废物点心,惹火了,成国公府都能给你拆了。
张九鼎含笑说道:“昨日听闻公爷府上四房的七姑娘回京拜见祖父母,想必就是姑娘了。听闻七姑娘天生神力,不过五岁幼龄就独自打退了东魏一队人马,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呐。”
“所以,你是来看稀奇的?”骆乔绷着婴儿肥的小脸,清脆的嗓音压低,神色不善。
从记事开始,来看她稀奇的人就络绎不绝,她还在席使君跟前表演过单手扛小鼎甩着玩儿,席使君当场作了一篇《扛鼎赋》,阿娘说给她听,是席使君夸她聪明勇武巾帼不让须眉,这可把她得意坏了,昂着下巴叉着腰,就差飞上天与日肩并肩。
后来教她读书的谌夫子偷偷告诉她,那《扛鼎赋》只有开头几句是在夸她,后面几大段都是借她在引申席使君自己的志向和气魄,并不值得她与日肩并肩。
咳咳,扯远了。
八岁的孩子已经有了比较明显的自我性了,骆乔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对被人围观无所谓,甚至对此是感到极度厌恶的。
她就是平平无奇铁牛大王,比同龄人稍微高一点,比大多数人可爱一点,比所有人力气大一……大太多,并没有多特别。
所以,有什么好看的!!!
骆乔的神色愈发危险,大有一言不合就一拳把人从建康京打飞到长安京的架势,张九鼎见状赶忙道:“在下佩服姑娘小小年纪临危不惧。七姑娘想必不知道吧,陛下都夸赞过你的神勇。”
嗯?
是吗?
她的神勇已经上达天听了吗?
那她又可以与日肩并肩了吗?
“咳咳,陛下是怎么夸赞我的,你说来听听。”骆乔终于收起竹竿。
张九鼎只是听成国公说了一句此事,对骆广之来说,庶子的女儿并不值得他多费心,又怎么会详细跟门客描述。
可这难不倒张九鼎,一个总角孩童别人会怎么夸,小孩子喜欢听什么样的夸赞,不过就那么几句话而已。
骆乔听完所谓的陛下夸赞,还是绷着婴儿肥小脸,看起来并没有很高兴的样子,“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张九鼎诧异,这小孩儿反应不对啊,怎么没有一点儿高兴?
“不走是想叫我打你走吗?”骆乔竹竿一指,威风凛凛,“在女眷住的院子前探头探脑,图谋不轨,是想叫我打死你?”
骆乔一个箭步上去,两手抓着竹竿往前一送,张九鼎吓得屁滚尿流跑了。
“哼!”
骆乔收了竹竿单手用力一跺,竹竿入地两尺深。
“姑娘威武。”
“姑娘霸气。”
俩丫鬟啪啪啪为骆乔鼓掌。
骆乔道:“含光,宵练,以后那人要是敢靠近,就给我打出十丈远。”
俩丫鬟点头。
骆乔很严肃地教比自己还大一两岁的丫鬟:“你们要记得,以后遇到这种花言巧语、睁着眼睛说瞎话的男人,一定要远离,他不是想骗你的钱就是想骗你的色。”
“姑娘在浑说什么呢?”墨琴带着仆妇提了洗漱用品路过,听到骆乔小小一个人儿说大人话不由失笑,“让娘子听见,定又要训你的。”
“琴姨。刚才祖父的门客在外头呢,被我赶跑了。”骆乔很自豪,“他看我年纪小,就糊弄我。陛下怎么夸的我,岂是他一介公府门客能知道的。此人如此花言巧语,定然图谋不轨。”
墨琴嘴角的笑意微微敛去一些,对成国公府的做派更加一肚子怒火。
还高门士族呢,这么不讲究的高门士族,放眼四国……当然也不是成国公府独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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