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云升出剑的刹那,强风在逼仄的密阁里陡然掀起浪涛,寒气回旋震荡,直扑萧衍门面。
萧衍的长发被风带的拂动起来,他在白笙的惊叫声中动也不动,只是笑意吟吟的看着贺云升,眼中娆色潋滟,藏压住了阴冷。
剑气刹那止在了鼻尖前,不过一分距离,横扫的剑风斩断了萧衍的发丝,虽没碰到他,但还是在他眉间划出了一道裂痕。
血从皮相下渗出,顺着鼻尖蜿蜒而下,一滴滴滚落身前,萧衍还是笑,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轻蔑与不屑,从眼底漾到了眉梢。
铮然一声响,贺云升收剑入鞘,他看着滴落的血珠,赞赏似的说道:“有种。”
下一刻,那张原本光滑的假皮从萧衍的脸上如碎瓷般四五分裂开来,那不加遮掩的真容貌赫然显露,让白笙陡然一震,连眼睛也移不开了。
萧衍抬手将血珠抹了个准,血顺着他的指尖擦过去,留下了一道猩红的痕迹。
“师兄怎么不杀我?”他淡淡地笑。
“杀你无用。”贺云升淡漠说道,“你是师尊费劲千辛万苦才救回来的,他舍不得你死。”
“话说得这么好听,可你让邪物在我重生之时去义庄杀我的时候,也曾想过这个问题么?”萧衍微垂手,黑气瞬间裹覆上他素白的腕骨,凝聚成三尺长剑。
“想过,但是比起你会回来继续霍乱世道,不如让你重回九泉,”贺云升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面色平静而淡然,“师尊不该浪费感情在你这种人身上的,你从来都没有心,萧衍。”
“你是被晏顷迟灌了迷魂汤吧,”萧衍唇边笑意沉沉,“其实我这段时日来苦思冥想许久,都没有想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直到往他身边想,才悟出了点东西。”
贺云升看着他。
萧衍微微眯起眼,说道:“我重生那日,有邪物想要置我于死地,偏这个邪物还知道我与晏顷迟,还有江之郁的过去,这些事宗玄剑派从未往外泄露过,能知道此事的人,必然是宗门里的人,所以我只身涉险的来到了宗玄剑派,想要一探究竟,到底是谁这么大能耐。”
“是聪明,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聪明。”贺云升洗耳恭听。
萧衍接着说道:“其实,本来我是没有想到你的,因为你实在太擅长伪装了,无数次对着我,都能做到不露声色,倒像是真不认识我。直到——”
“直到?”贺云升接话。
萧衍呵出口热气,清亮的眸子藏于雾气后,端看着他:“直到苏纵趁着晏顷迟不在,把我掳走了,他想把我囚在身侧,日日占着,然后同我远走高飞,他明明可以直接把我带离宣城,可他那几日宁愿冒着危险把我放在宗玄剑派的管辖内,也没有带我离去,我想,他应该是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吧,现在想来,他应是回宗门与你做最后的告别去了。”
“知道他是怎么会告诉我一切的么?”萧衍又笑了起来,“他的功法与你比起来,当真是太弱了啊,可他这么为我着想,我怎么舍得杀他呢?所以我把他关起来,让他乖乖做我的狗,只要听话,我会留着他的命,也会留着你的命。”
他一语毕,密阁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黯淡的烛火里,两个人四目相对,贺云升目色里终于有所动容,他难以自持的垂下头,喉骨滚动,碧霄剑在他掌中顷刻间幻化成形,眼前明明是萧衍的双眸,耳边却顿挫着苏纵的声音。
原来苏纵和萧衍一并消失之事,不是巧合。
贺云升忽然全明白了,为什么苏纵会在离开的前一夜里找到自己,与自己月下酌饮数杯。
耳边好似还是苏纵的声音,他们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并肩坐在屋檐上,借月色,仰望白影黯淡的云中月。
苏纵说:“月非故乡月。”
贺云升说:“可故乡月也是眼前月。”
苏纵便没有再答话,他们相继沉默,清冷苍白的月色里,远处是惊鸿人间,灯火绵延望不到头。
他与苏纵自幼相识,相依相偎,是贺云升心里最割舍不下的感情,至亲至纯,这感情太过沉重,带给贺云升的温暖超乎寻常,亦比任何事物都要炙热虔诚。
“你很像我一个弟弟。”贺云升袒露心扉,“他要是还活着,应当和你一样大了,我们当年——”
“我知道,那段故事你说过错数次了,耳朵都要生茧了。”苏纵接过话说道,“那年正值江山更迭,民不聊生,你们走散了。”
“嗯。”贺云升说,“我要是还能见到他,一定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他苦了这么多年,都怨我这个做哥哥的没做好,我若不讨那个破馒头,他也不会被人偷抱走。”
“可没有破馒头,你们要如何才能吃饱?人生就如这月,有阴晴圆缺,若不是你在找弟弟的途中碰到师尊,便不会遇见后来的我,机缘嘛,向来如此,你看萧衍当年——”苏纵说到这里,没再说下去,他别过脸,眼神倏然黯淡。
“你这话说得,我就权当你是在安慰我了,只不过嘴笨。”贺云升打趣道。
苏纵点头,又随意捡了句闲话问:“师兄,你会祝我幸福吗?”
“要是能觅得良缘,我祝你儿孙满堂。”贺云升看着他,觉得今夜的苏纵有些奇怪,但也没多问,他长到这个年纪,已经知晓人皆有难言之隐,不可言说,或是时机不对,或是有所顾虑,他只觉得苏纵既然不肯多说,那必然是有自己的思虑。
贺云升犹记得,两个人从月色如华,坐到了晨光微现。
临别,苏纵想给他留点东西,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粗布包裹,对他说:“等我走了你再看吧。”
贺云升目送着他离去,却又见他转过身,似有不舍的朝这里看来,新日的晨光将他的脸都模糊了,贺云升记不清自己从那目光里看出了什么,只记得苏纵的身影逐渐隐没在了道上。
那没有尽头的道上,是黑黄不一的焦土,深色的碎石铺在上面,金色的日光描着细缝纹路,像是为他铺下了最后的生路。
贺云升在这刹那陡然反应过来,苏纵当时话里的意思,他难以置信的看着萧衍,眼中寒意增生。
“你把苏纵怎么了?!”
“我没有把他怎么样,那天,若不是顾及我们之间的旧情,他的脑袋现在早就不在脖子上了,会在哪呢?可能会被我作为赠礼,送给你吧。”萧衍脸颊上残红尚存,狭长的眼尾里尽显风流韵气。
“看来我想的不错,师尊不该把你带回来的。”贺云升垂着眼,说道,“萧衍,你早就该死了,三百年前我就这么觉得,三百年后,我仍是这么觉得。”
他以剑驻地,剑鸣清啸,冲天的剑气让索链上垂着的尸首都跟着抖动起来,四处都是低哑模糊的叹息,血腥气霎时间凝在了空气中。
江之郁一拍手,饶有兴致的笑道:“我当是兄友弟恭的重逢戏码,原来是冤家路窄啊。”
白笙躲在他的身后,嗫嚅不敢言,眼睛直勾勾的瞅着暗门后的出口。
“你要对我动手么师兄?你有多恨我?”萧衍微笑道,“说说看。听得我高兴了,我便会考虑把苏纵放回去。”
“无需多言,今日我便都告诉你,让你死得瞑目,”许是压抑情绪,贺云升握着剑的手,指关节煞白,“你复活的那日,是我给晏顷迟的茶里放了药,本想让他昏睡片刻,拖到邪物杀了你,未曾想,他还是醒过来了,还要拖着个半死不活的身子去救你。”
“哦,难怪他那日迟了这么久才现身,”萧衍并不意外的说道,“可你没想到邪物要出卖自己,好在晏顷迟出手杀了它,阴差阳错救了你一命。”
他说到这,又意味不明的说道:“真奇怪,你对晏顷迟向来忠心耿耿,怎生对我如此薄情。你为什么这么恨我?仅仅是因为苏纵喜欢我么?可别说追溯到三百年前,若不是他囚了我,我至今都不会知道这件事。师兄啊,你是在逗我愉悦,演了出情深义重的戏码么?”
————
晏顷迟四下寻觅都未找见萧衍的身影,心下凛然,担心萧衍又出了事,立时揽袖生风,掐了诀,用识海去探识此处生物灵相。
他双目微阖,周遭景象顿时破碎,所有凡人也好,妖魔鬼怪也罢,尽数显露出皮相下的真容,无处可藏。
赌坊里哗然和争吵,全消了音。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时不时游走着几只披着人皮的妖,晏顷迟识海逡巡,就当要穿透密阁时,眼前景象却被浓重的阴气层层阻隔,几乎是下一瞬,他的识海陡然被斩断。
晏顷迟霎时间如梦初醒,胸腔里爆发出的痒痛让他眼前晃过阵阵黑影。
他掏出帕子,掩鼻咳嗽,喘息急而重,素净的帕子上被浓黑的血浸透,他身子一沉,轰然坠下去,扶着墙沿的手都在不自禁发颤。
心脏沉重的跳动牵不住四肢百骸的灵气流通,晏顷迟急促的喘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进不得氧气,发不出声音。
楼下,赌坊的金门再度被人推开,身着披风掩面的男人从楼下穿过重重人影,在四处寻找晏顷迟的身影。
这赌坊里来客络绎不绝,大堂里尽是人,巨大的人流将男人挤得东倒西歪。
“让开!让开!”他拖着急重的脚步,费力的扒开人群,朝水泄不通的赌坊里挤,见挤不动,他只好试图用灵气来感知晏顷迟的方位,但无论他怎么掐诀,也感知不到晏顷迟的灵气。
晏顷迟此时的灵气微乎其微,识海枯竭干涩的让他眉眼间倦色深重,他想要起身,但身子重的抬不起来。
赌坊里经年累月沉积燎烧出的烟草味,使得他每一口呼吸都是浑浊的。
“晏顷迟!晏顷迟!”男人厉声喊着,偏周围哄闹淹没了他的声音。
晏顷迟胸口闷痛,一身清冷意尽数褪去,他枯坐于光影照不到的黯淡角落,眼中浸了血。
“晏顷迟!”不多时,走廊上忽然有急重的脚步声在朝自己奔来。
晏顷迟抬手把唇角的血抹去,不愿让人瞧见此时的落魄,他压着咳嗽,看来得人蹲到了自己面前,伸手要扶人。
“萧衍……”他推开了男人的手,虚弱的说道,“萧衍在西南方地下十尺,那地方阴气太重了,厉鬼横生,你去找他。”
“滚,你他妈要是真想死,我现在就给你送去见阎王。”男人急着打断,摸到了晏顷迟的腕子,他的肌肤冰凉,没有丝毫的热意,内耗几乎枯竭,灵气散的连灵相都稳不住了。
整个人若说是抽魂离魄也不为过。
男人见此,指尖登时迸出微光,缠住了晏顷迟的腕骨:“虚耗太多了,连灵相都聚不住,人跟坠着副空皮囊也没什么区别,你本就是个半死不活的人,萧衍那剑又夺去你半条命,还没丧命都是天神庇佑,还在这惦记旧情呢?醒醒吧晏顷迟,他已经不爱你了,你做这么多又有什么用?你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他都不会看你一眼!”
男人用自身的灵气聚拢住了他欲要消散的灵相:“做事之前不顾虑后果,现在是要忏悔给谁看?”
晏顷迟充耳不闻,他双目已经无法再聚焦,剧烈的咳嗽让他话都讲得断断续续:“我要见萧衍。你去找他,我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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