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没有容情,这巴掌打得他手疼。
晏顷迟稍稍松开了手,微抿起的唇角藏着惯有的隐忍,除了清俊面容上的红印外,没任何的狼狈不妥。
“对不起,”晏顷迟怀带着歉意,说道,“我不该如此的,是我没有分寸。”
乌啼夜阑,两个人对视着,夜里风大,廊边的花影在暗沉沉的夜里一蓬蓬拥挤着,推搡着彼此。
“这巴掌是你欠我的,几个时辰前就该还了,”萧衍拨开他的手,说道,“我不明白你干嘛老缠着我,晏长老想消遣,那潋花坊的姐儿排着队等你,后面小倌多的是俊俏的,你喜欢什么样的就挑什么样的,遑论这天底下比我有姿色的多的是,你死咬着我不放是做什么,你的特殊癖好么?得不到的想拥有?”
晏顷迟深拢眉头,耐着性子说道:“我很爱你,阿衍,我算计过很多事,但是我自始至终都没骗过你,你可不可以不要将我的感情想的如此不堪。”
“你要对情欲没兴致,也做不出来这种事,”萧衍看着他,眼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你非要把自己想的那么高雅,那么爱我,好吧,就算这是真的,那又怎么样呢?要我回报你的赤诚之心么?我萧衍就应该非你不可吗?”
“我没有央求你爱我,我只是想看一看你,我只是想和你说一说话。”晏顷迟眼中的光,黯淡了稍许,“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心平气和的说两句了,我想在最后同你多说说话。”
“这么喜欢我听话的样子,那你快点来杀了我吧,”萧衍愉悦的笑起来,把手伸到晏顷迟面前,摊开手掌,露出自己的腕骨,“要不你把我囚住,打条链子拴着好不好?或者也可以把我当玩物挂在身侧,日日把玩?我让你得尝所愿,不要么?”
又是两相安静。
“阿衍,”晏顷迟微露苦笑,柔声说,“我知道你恨我,那我把命还给你好不好?我想你看看我。”
“……”萧衍静了静,漠然道,“说过了,我不认为你的命值那么多钱。”
晏顷迟没再说话,只是望着他,许久后,他垂下眼,不愿再让人窥见眼底的心事,“事情走到这个地步,不怪你。是我晏顷迟无能,无法践行当初诺言,当舍则舍是我教给你的道理,你学的很好。如果沈闲真的可以扶持你,那你是不该被束缚在一方窄小的天地,我能教你的不多,只是想你日后多留心,很多事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样清明。”
萧衍一时没再出声,相对静了会儿,此时天色已经很晚了,今夜的月色又黯,照得四处都是晦暗的。
他的脸陷在白绒绒的短毛里,眸光沉沉,在瞧远处的花枝。
周遭的景色淡去,晏顷迟余光里全是他,忽然想到了昔日幼时的萧衍,厚厚的夹袄里藏着张圆圆小脸,捏一捏都会红,像蒸熟的枣子糕,软软糯糯。
“情爱于我而言是负累,我谁也不爱。”萧衍终是启口,淡然道,“我也不想再费心思在这上,你该了解我的,沈闲他……”说到此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
“嗯。”晏顷迟想摸摸他的发,几次抬手,最终没有伸出去,“太晚了,回去歇息罢,身子骨还没养好,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
萧衍没再多言,侧身离去了,晏顷迟以垂眸掩饰伤感,两人踩在对方的影子里,身形交错而过。
萧衍最后下意识看了眼晏顷迟的背影,静立在晦暗光影里的人,背影十分憔悴,单薄,晏顷迟的落寞孤寂总是藏在无人瞧得见的地方。
晏顷迟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他转过身,却只看见了萧衍的背影,萧衍没有任何停留,推门进去了。
殿门在轻微的吱呀声中闭合,晏顷迟深深缓了口气,扶着岩柱缓缓坐在了石阶上,灵药的效力已经过去了,骨血缝隙里传来的绞痛在身体里无限放大,牵扯着心。
他背上的衣裳早已被冷汗浸湿,贴在背脊上,若是借着光看,能瞧见一道道冷汗的痕迹。
晏顷迟面上无甚表情,他两只手交握撑在鼻下,像是闲坐观景,不分今夕何夕。
他始终沉默着,身子如有千斤重,动弹不得,骨血抽离的痛排山倒海的压过来,他在克制,在压抑,想借着萧衍熬过去。
殿里的烛火只亮起了片刻,便又灭了,院子里清冷寂寥,晏顷迟倚着岩柱,望着那扇紧合的殿门,像是能透过这扇门,瞧见萧衍在做什么。
但他什么也看不见,头昏昏,眼沉沉的,所有感官都被痛感盖过去了。晏顷迟只是凭着昔日的了解,茫然想象着,猜他以后在哪,身边是谁,去做什么。
想他以后会不会四海朝暮,年年无恙,岁岁无忧。
晏顷迟在这疼痛的煎熬中,出神的想着,想着想着,倏地笑了,许是月色的晕染,衬地他的眼眸里有水汽渗出。
现在,他只是想坐在外面守着他,最后再陪陪他,渡过这清冷的一夜。
————
萧衍次日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焚香,沐浴,他借着铜镜看,发觉吻痕淡了不少,但怕被人认出来,还是裹着狐裘出门了。
今日的天比前几日热了不少,他站在日光下,只是站了片刻,额上已经起了汗。
沈闲不能在此久留,他要回阁里,阁里还有很多事在等人处理,萧衍回不去,那全部的事务只能暂时由他代劳。
“回去吧,外面风大,你要避着点。”沈闲对萧衍说道,“有什么事,还是传音给我,我在阁里等你。”
“嗯。”萧衍轻点头,“这段时日,麻烦你了。”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沈闲说道,“你要是真的心疼我,就应该快点回来。”
“……”萧衍没接话,他微抿起唇角,避重就轻的答道,“我在这,再养养伤,谢舵主将我照料的很好,我没什么事,天也冷了,你记得保暖。”江之郁在墨辞先那里,他暂时无法回去,只得说的隐晦些。
“嗯,我知道了。”沈闲笑了笑,“我先去了。”
“路上慢些,回去之后,给我传个音也好。”萧衍说道,“万事珍重。”
“珍重。”
萧衍目送人离去以后,往回走,然而他没走多远,忽然有人叫住了他。
“萧阁主,”墨辞先站在他的身后,声音沧桑,“身子好些了吗?这回不打算同沈阁主回去了吗?”
萧衍转过身,眉眼间疏离散去,他和善的笑道:“墨阁老。”
墨辞先也是笑,他的笑容和蔼,瞧着慈眉善目:“老朽有话想同萧阁主谈一谈,不知萧阁主是否愿意?”
萧衍没说话,他站在原地,看着墨辞先朝自己走来,陡然觉得这日光太烈了,竟然给自己晒出了点薄汗。
“萧阁主,”墨辞先走近了他,压沉了声音,道,“老朽同你三百年未见,你也算老朽看着长大的,我们不该好好叙叙旧吗?”
————
晌午过后,光线变黯,九华山又恢复了惯有的冷清,冷风卷着寒气打在竹林里,沙沙作响。
阁里燃着沉香,晏顷迟立于白雾袅袅的香气里,一手握着羊毫,于竹简上落下几行字,笔尖一撇,收了尾。
随后,他将笔搁下,抬望眼,层叠的远山连绵起伏,遮住了视线,一方院子里,日光描着灰白石砖的地缝,曲池里的白莲已经凋谢,唯有碧色的叶子在清波上摇荡。
旁边笼子里的雪鹞一饮一啄,敲醒了他。
晏顷迟再低首,拾起笔,将笔尖蘸饱了墨,又一列列写着,他的影子在日光下被越拉越长,字是银钩铁画,容与风流。
不多时,外面有叩门声响起。
“进来。”他道。
门被推开,裹着披风的男人悄然入内,“晏顷迟,我有话要说。”
“什么话。”晏顷迟淡漠道。
“你为什么不早点说,你为什么不说你他妈灵气都散了,根本活不了多久,你要是死了,我该怎么办,”男人将披风解下,丢到一旁的藤椅里,来回踱步,“我给你当牛做马这么久,想要的东西还没拿到,你现在跟我说你压根活不了多久?现在怎么说,我们要一拍两散,各为其主吗?”
晏顷迟冷下神色,说道:“谁告诉你的,我好端端的,你在胡说什么。”
“去你妈的,半个身子都进鬼门关了,还想骗我,”男人从袖子里扔出一个小瓷瓶,一并丢进藤椅里,“你这么久就靠这个续命?谢唯那里怎么说,还有得救吗?”
“我好得很。”晏顷迟重复道,“你要的东西,我会给你的,我的身体如何,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交易。”
“你要把命还给萧衍,你要替他证清白,我不拦着你,可是我们之间不是说好的吗?”男人有点焦躁的说道,“我早就说过,萧衍是会误事的,我的耐性也是有限的,晏顷迟,我同萧衍非亲非故,必要的时候,我不会手下留情。”
“我说过不准动他。”晏顷迟眉眼冷意浮现,白雾缭绕在脸旁,很快消散,“如果你还想和我协作,就该知道分寸,我绝非君子,必要的时候,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男人在他的目光里,渐冷静:“东西呢。”
晏顷迟将一沓册子扔给他:“生死簿的复刻,上面有江家当年所有的人生死缘由,本来是被人暗中清除了,我让鬼王找回来了。”
册子周围缭绕着金光,男人掀开,字迹是刻上去的,再由红漆描过。
“如何信你?”
“我已经把东西给你了,余下的随你。”晏顷迟说道。
“……”男人默了会儿,又道,“你还要我去做什么?”
“我有件事,一直未想明白,觉得奇怪,”晏顷迟一只手撑在边沿,手指自然搭着,似在斟酌措辞,“我想三百年前去红莲地狱那回,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你宗门里的事,我怎么会清楚。”男人不豫,“你何不去问问你的大徒弟,你不在宫里的时候,事情都由他执掌。”
“不是要你清楚,是要你知道怎么去做,”晏顷迟说道,“我笃定,我被贺云升瞒了什么事,只是此事绝非想得那么简单,我寻了许久,都未寻到蛛丝马迹,他们把事情藏得很好,都咬死了不认,我觉得这事关圣墟宫失火那回,我现在不信贺云升,此事就由你代劳了。”
“哈?你当初不是不信萧衍的话吗?你不是笃定人是他杀得吗?现在怎么幡然醒悟了?”男人收起册子,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萧衍现在在墨辞先那里,与其关心这些,我劝你还是想想怎么才能独善其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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