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山夜阑人静的时候,南疆的朝日已然从江水尽头升起,浸染了天地。

    沈闲的身侧已经重重叠叠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毒物尸体,几乎垒成了几尺高的墙,然而在山麓间,依然有无穷无尽的毒物张牙舞爪的涌来。

    远处苍莽群山上,漫山遍野的树都在微微起伏,金铎声响彻天籁,无数毒物自茂林涌出,窸窸窣窣。

    风中充满了浓重的血腥气,猩红的阵法在缓缓转动着,无数教徒跪于其间,口中整齐划一的念诵着咒语。

    受他们操控的是一只不大的婴儿,这婴儿已然成了血影,还在贪婪的啃噬着地上的教民骸骨。

    那些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教民,早被血鬼降剖开了胸膛,吞噬了心脏,肢体也在撕咬下,支离破碎,粘稠的血浸染了脚下的沙石,风夹杂着浓郁的腥膻,卷过大半个江畔。

    “晏顷迟!血鬼降会反噬主人。”沈闲在画咒,金色的符文凌空而起,“越厉害的血鬼降,只要伤到了他,主人受到的反噬会越重。”

    他说话间,身影没入金芒中,那符咒中暴起的光,形成飓风,朝盛弦歌席卷而去。

    晏顷迟眼神黯淡,在风中腥膻接近自己的刹那,三尺青锋一掠即逝。

    紧接着狂风卷起千重浪,惊涛拍浪,大地被推挤的猛然震颤,腾于云端上的螣蛇倏然一吼,九天剧烈摇晃。

    由暮霜剑带起的剑风,在横扫之余,封住了鬼血降最后的退路,将那截小小的身子拦腰分成了两段。

    血鬼降歇斯底里的厉喝一声,却是没有停下攻击,上半身方才滚落在地,那下半身便犹自摇摇晃晃的爬了起来,想要寻找失去的上截身子。

    于此同时,阵法的光陡然一沉。众教徒的念诵声戛然而止,猝然喷出一口鲜血。

    月神的眼眸在光华黯淡的刹那,被奇异的殷红覆盖,震荡不息,他受不住这股气劲,连连后退,一抬掌,江面莲花怒放,他施施然落足于此。

    盛弦歌被这股强劲的剑气震荡的五脏遽裂,金芒陡然熄灭,沈闲也是呕出血来。

    这一剑后,晏顷迟似乎也达到了极限,剑尖磕在地面,血顺着雪亮的剑锋缓缓流淌。

    “晏顷迟,你……你真傻,你一路寻来南疆,可杀了我也无事于补,因为你的对手,根本不是我,你上了墨、墨辞先的套了……”盛弦歌身子发颤,踉跄着想要起身,然而膝盖似不能曲直,刚一抬起,便重新跪倒在地。

    晏顷迟微蹙眉,想要听他把话说完,然而不等盛弦歌再启口,五条银链倏忽扣住了他的脖颈和四肢。

    人被巨力猛地拖拽,在沙土上碾出两道长长的拖痕,盛弦歌并不挣扎,他的身子受银链的托举,浮于水面,江浪冲湿了他的衣裳。

    他仰视着天边朝霞,忽然间微笑起来:“神啊,如果你怜悯我,就请将我送往彼岸的故土。”

    月神弯下膝,慈爱的看着他:“神会怜悯你的。”

    他言罢,殷红的双眸像是淬出了血,沈闲还没反应上来,便见他倏然张开了遍布利齿的血盆大口,竟是咬住了盛弦歌的身子,将人一口吞噬进去。

    霎时间血光飞溅,他的脸被撑的四分五裂,完全扭曲,却又在下一瞬陡然合拢,只有《神君他又想渣本座[重生]》,牢记网址:脸上的裂痕不散。

    须臾,浓重的腥气扑面而来,沈闲怔怔望着江面上的人,几乎以为自己出现错觉了。

    “这到底是什么怪物……”他喃喃道。

    晏顷迟没有任何的不适,他这前半生走来,见过的魑魅魍魉数不胜数。

    吃了盛弦歌后,月神的唇边有残留的血迹,他用指尖轻轻抹去这些血痕,放入口中轻轻舔舐,原本分裂的肌肤在这一举之后,竟然开始缓缓修复。

    “好强的灵力,想不到我的护法,竟然还有这样厉害的修为。”他望着晏顷迟,眼里泛起缱绻的笑意,“说实话,我也很想尝尝晏长老的滋味,灵气一定要比他充沛多了,我还没有尝试过这么强盛的灵力呢。”

    “可惜了,你尝不到。”晏顷迟不冷不淡的说道,他不想再这上过多纠缠,既然盛弦歌已死,他便不想再浪费时间于此事上了。

    他得赶紧回宗玄剑派,萧衍还在等他,七日已去四日,不能再耽搁了。

    螣蛇受到感应,巨大的身影从九霄俯冲下来,霎时间狂风横窜,似刀刃般的割在肌肤上,刮出血痕,逼得众人不得不抬袖遮挡。

    晏顷迟一把拉住沈闲,踩上了螣蛇的七寸,身影转瞬泯灭在日光里。

    ————

    两人在南岭的溪边落下来,螣蛇似乎也是乏了,盘踞起数十丈长的身子,覆裹全身的石青鳞片,在日光下泛着冷冷的光泽。

    晏顷迟拍了拍它的脑袋,螣蛇便恹恹地沉了沉眼皮,乖巧的仿佛不再是凶神恶煞的神兽,而是俯首帖耳的阿猫阿狗。

    “去吧。”晏顷迟说道。

    螣蛇轻轻蹭了蹭晏顷迟的掌心,周身陡然黑雾缭绕,倏忽化成了一条黑色的小蛟蛇,沈闲再一凝神,发现小蛇缠在了自己的腕骨上,又成了冷冰冰的蛇骨。

    “……”沈闲没作声,却好像在这看似无心的举动里,明白了什么。

    “你还好吗?”晏顷迟的目光落在沈闲脚下,声音淡漠疏离。

    沈闲刚刚和盛弦歌交手,落了下风,撑到此时已是乏力至极,迈出的步子也是虚浮不定。

    “还好。”沈闲留意到了他的目光,咳嗽了几声,才问道,“你在看什么?”

    晏顷迟视线转向他的脸,淡淡说道:“没什么,只是有些担心你的身体状况,还能坚持住吗?”

    “嗯,是挺累了,尤其是受过伤以后,幸亏月神最后吃了盛弦歌,要不然……死的就得是我了,这个月神确实很厉害。”沈闲的脸色憔悴,有些力不从心的说道,“盛弦歌倒也是厉害,能在你剑下撑到一夜。”

    晏顷迟看着他,目光漠然,握着暮霜剑的手也在悄然收紧。

    沈闲走过来,掩唇咳嗽,再放手时,唇角沾了血,衬地脸色比先前还要惨白几分。

    方才的交手,大概让他身子大抵撑到了极限,额上都是虚汗,从晏顷迟旁边走过去时,晏顷迟能瞧见他鼻尖上细密的汗。

    倘若在这时候……晏顷迟手心里渗出了薄薄的汗,指关节因用力,攥地隐隐发白。

    两个人的身影交错而过。晏顷迟眼睫一垂,竭力压下了呼之欲出的杀意。

    沉默间,沈闲已经走到了他的前面,掩唇剧烈咳嗽着,复又直起身,转过头时才发现晏顷迟还站在原地。

    “你不走吗?”他说道,“萧翊还在等我们回去,这盛弦歌虽说死了,但他的毒也不至于无解,我刚刚跟盛弦歌交过手,对于他的修为和实力,已经有了判断。巫蛊这种东西,只要能了解到巫蛊师的实力,差不多就晓得毒的厉害了,何况我还是巫蛊师。昨夜动荡太大,月神怕是会追来,这里不宜久留,得赶紧回去了。”

    “嗯。”晏顷迟一揽袖,暮霜剑顿时消散于风中。

    他走到沈闲旁边,看见沈闲虚弱的步子,伸出手想扶他,却被拒绝了。

    “其实,若非仇怨横亘其中,我确实蛮敬佩晏长老的定力,”沈闲迎着晨曦的风,说道,“你方才是想杀了我对吧,你的杀意太重了,掩盖不住,我从你旁边走过去时,能感受到。”

    晏顷迟并不否认。他默不作声的望着前面的苍莽群山,眉间疲惫倦怠,“二阁主比我想的要聪明。”

    “论功法,我不敢苟同,但在看人心思时,我一向很准,”沈闲镇定自若的说道,“你没动手,是因为盛弦歌已死,而我说,只有我跟他交过手,我清楚他的巫蛊,所以这毒只有我能解。”

    晏顷迟置之一笑:“能同二阁主这样的人交谈,确实惬意不少。”

    “我是真的想要救他,”沈闲转过脸,不再看晏顷迟,“比你想要救他。”

    晏顷迟淡淡瞧了他一眼,意味不明的说道:“未必。”

    “你们宗玄剑派的人真的很奇怪,你如果这么在意我们萧阁主,又为什么要杀他的舅舅呢?”沈闲像是在反问,又像是真的奇怪,“如果你想杀了我,又想杀了萧翊,那我或许可以理解为晏长老同我们京墨阁之间是有仇的,可你不仅不杀萧翊,反而还很在意他的生死,又三番五次的问我是不是同他关系很好,所以说,你是因为我跟萧翊关系好,才想杀我的?”

    晏顷迟眼风一偏,看过来。

    沈闲被笼在这道目光里,登时觉得如芒在背,那无声的威压就停留在自己身上,重的像座山,压得人喘不上气。

    “二阁主确实是个聪明人,”晏顷迟不轻不重的说道,“言止于口的道理应当无需我来教。”

    “我要见萧翊。”沈闲直言不讳的说道,“我要把萧翊带回京墨阁治疗,既然宗玄剑派并不能妥善解决此事,那就不要再耽误诊疗了,我想晏长老也不愿意看到最坏的结果。”

    晏顷迟在他的话中,似乎是迟疑了一瞬,没有立时接话。

    “萧阁主本就是我们京墨阁的人,你总不能一直把他扣留在宗玄剑派,”沈闲看出了他的不豫,接着说道,“我要他回家来。”

    “京墨阁——”家。京墨阁怎么能算萧衍的家?

    晏顷迟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驳回沈闲的话,但话到嘴边,反倒言辞匮乏,没了话说。

    朝日的光落在他眼皮上,盛着融融的暖意。

    宗玄剑派对萧衍来说算是家么?晏顷迟又问了自己一遍。

    沈闲在等他的答复。秋风飒飒,吹拂着溪流,朝日的光影漾在澄澈的湍流里,让迸溅的水花都渡上了金色。

    晏顷迟在这短暂的寂静里,看向九重天下的艳色,远近是轮番交替的画面。

    从残冬腊月里的初见,再到急景凋年里的少年,萧衍幼时稚嫩的双手他都还记得,那记忆里的脸,和现在的轮廓,恰到好处的重叠,拼凑出荒诞的前尘。

    晏顷迟又想起,那日玉佩溅起的碎屑砸在脸上,将昔日的温情碾了个粉碎,那每一句掷地有声的“师叔”都是荆棘,扎的他鲜血淋漓。

    不算。是了,宗玄剑派于萧衍而言,根本不算是家,是束缚着他的枷锁,是囚困着他的樊笼。

    萧衍并不喜欢这里,他曾在这里备受煎熬,堕入深渊,他看自己时厌恶的眼神也不是假的。

    他宁愿选择在如此局势下,回到京墨阁,也不愿意留在宗玄剑派。

    晏顷迟手在不自禁收紧,热汗渗透掌心,他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比起自己,萧衍或许更想跟沈闲在一起。

    但他还是想把萧衍留在身边。他费尽心思了数百年,才把萧衍复活,他早就想把人带回来了,要是可以,他甚至想过要把萧衍藏起来,永远囚在自己身侧。

    可是萧衍会疯的,他想。萧衍真发起疯来,会伤到自己。是以,晏顷迟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念头,再次把矛头转向沈闲。

    沈闲转头时,正巧和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晏顷迟的眼里覆着砭骨的冷意,能将人淹没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徒劳挣扎。

    四目相对,沈闲既没有回避这样的威慑,也没有任何的畏惧,倒像是视而不见。

    晏顷迟眼风上下一掠,像在居高临下的打量他,却什么都没说。

    萧衍是自己的,他见不得任何人染指,哪怕是目光的流连。宗玄剑派才应该是萧衍的家,不是京墨阁,也不是什么沈闲。晏顷迟眼中戾意更深了。

    他在藏,在压,在遮掩,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太过显露于表。

    不如杀了沈闲以绝后患。晏顷迟敛下眸子,暮霜剑的寒气缭绕于指尖。

    可是萧衍会哭,萧衍哭起来,实在叫人心疼。他在这短短的几瞬间,思绪翻飞,紧攥着的手,又稍稍松开了些许。

    指尖方凝起的寒气倏地消散。

    萧衍。晏顷迟难以自控的想到,无论萧衍是爱与否,他都只能是自己的。

    可是现下能救萧衍的,只剩沈闲。晏顷迟最后想到,或许,事情应该缓一缓,等萧衍好了以后再作打算。

    江畔的冷风打散了晏顷迟的思绪,他蓦然回神,待低头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被攥出了浅浅的血痕。

    “晏长老还没想好吗?”沈闲不急于要一时答复,欲要御剑回程,“在我们回到九华山之前,希望你能考虑好。”

    “你可以见他。”晏顷迟话锋回转,“但是——”

    “什么?”沈闲问道。

    “你暂时不能带走他,”晏顷迟不再看他,谨慎的遮掩住了自己的心思,“萧阁主是我宗玄剑派此次受审的对象,等审过以后,我会亲自把他送回京墨阁。”

    “哦,那看来还是要留上一阵了。”沈闲一笑,继而说道,“可是我没有什么等的闲心,萧翊在你那里吃得苦已经够多了,我不想让他继续在宗玄剑派吃苦。”

    “……”晏顷迟指关节攥地煞白。他在克制,在隐忍着欲要倾泻的怒意。

    “怕晏长老不明白我的意思,那我就再说一遍好了,”沈闲似是没有留意到他眉眼中的阴鸷,平静说道,“我要把萧翊接回京墨阁,自己照顾,他的毒就不用晏长老费心了。不过我也很感谢晏长老这些时日来对我们萧阁主的照料,这份恩情,我们京墨阁没齿难泯。”

    四目相对,晏顷迟凝视他,倏然一笑,笑里隐隐带着讥讽。

    不必说,沈闲也能看出他藏压的是什么,无非是暴戾,杀气,阴鸷,诸此种种。

    “既然二阁主这么说了,那便如此罢。”晏顷迟微颔首,“要我起誓吗?”

    沈闲并没有被他藏压眼底的戾意震慑到,反倒是笑道:“不必起誓了,我相信晏长老一言,驷马难追。”

    “那是自然,君子一言,金玉不移。”晏顷迟笑意未达眼底,冷意已然覆了上去。

    两人接连缄默,日光岑寂,弥漫于万物间。

    晏顷迟想要给贺云升传音,他原本用来通讯息的玉佩碎了,又事发突然,无奈只能用传音符。

    然而他刚从袖中摸出传音符,忽然发觉这符上已经有人给自己传了音过来。

    他并指夹住符纸,火光一盛,烧去了符纸,那边的话音却已然清晰的附上耳畔——

    “师尊,宗门变故陡生,萧阁主失踪,已是隐瞒未报,望速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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