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正中的时候,苏纵来到了一条偏僻狭窄的小胡同口。

    与前面街道的热闹相比,这条小胡同冷冷清清,两边碎石垒出的砖墙,夹着一条细窄的土路小道,里头黑,不过拐个角便能借月色瞧清全貌,是个连叫花子都不会多瞧一眼的清净地。

    因夜深,道上无行人,四野寂静无声,苏纵为保行踪不被泄露,还是谨慎的留意了一下周围,再确认无人之后,才踏上了这条混着黑泥水的土路。

    小胡同的右面,有个木门,前几日阴雨不休,让这扇门上浸满了水气,摸上去是潮的,软的。

    苏纵推门而入,屋子里没点灯,是黯的,月光透过半敞开的窗户,给这里渡上了点人间门的光。

    “师尊。”他将手上的汤药放到一旁的小木桌上,“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无碍。这几日劳烦你两边多跑几趟了。”粗糙的木床上,晏顷迟坐起了身,因剑伤太深,贯穿了胸腔,他虽用灵力护住了心脉,但一时间门还是无法调息。

    “师尊这是什么话,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苏纵借月色,看清了眼前的人。

    他跟了晏顷迟数百年,还从未见过师尊如此落魄的模样。

    昔日无论何时,晏顷迟总是沉稳端方的,他微抿的唇角总带着惯有的微笑,却仍能瞧得出藏压的冷静与自持,他颀长的身影每每出现在视线里,皆是白衣胜雪,清冷无暇的。

    而此刻,晏顷迟坐在那里,穿着粗糙的麻布衣,面色苍白,瞧不出任何血色,眸光淡,唇色也淡,未打理过的下巴上生了青胡茬,再没了过去的影子。

    因伤势过重,这些日子里连喝了几盅药,也无甚好转。倘若自己那天再晚来半步,怕是就要同晏顷迟阴阳相隔了。

    苏纵如此想着,去倒了一碗水,递给晏顷迟。

    “这几日,九华山那里怎么说?”晏顷迟接过茶水,沉声问。

    苏纵不觉避开了晏顷迟的视线,踌躇半晌,话徘徊了半天,只道:“师尊先好好养伤吧,暂时先别劳心那么多了,这屋子是我娘临终前留下来的,朴素是朴素了点,但胜在不会引人注目。九华山那里,还有师兄,您不用担心。”

    晏顷迟抬眼,认真看他:“苏纵。”

    “师尊……”苏纵不知该如何交代。

    “你说。”晏顷迟平静道。

    “京墨阁的二阁主来过门派了,他们想要掌门给出交代,那沈阁主说,段掌门的外甥亲眼所见,你杀了人,他外甥跑回门派的时候,受了很重的伤,差点殒命。”苏纵轻声说道。

    茶盏压在唇边,晏顷迟欲要喝水,闻言动作一滞。

    “他外甥受伤了?”

    “嗯,就是那个萧公子。”苏纵看着他,谨慎回道,“据京墨阁的人自己说,伤的很重,而且这出剑的手法,也确实是我们宗玄剑派的,只是萧公子伤的太重,所以无法将人带过去证实。”

    “伤到哪里了?”晏顷迟问。

    “什么?”苏纵没明白晏顷迟的意思,这时候还关心这个作甚,“这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件事,京墨阁的人给出态度很明确,此事断不可能……有假。”

    晏顷迟不再说话,只看向窗外,月色朦胧,淌进来,《神君他又想渣本座[重生]》,牢记网址:轻薄的像是层纱。

    苏纵看不见他的脸,无法揣测自家师尊想法,只道是自己的话说重了,也跟着静默下来。

    不消片刻,晏顷迟又沉声道:“继续。”

    “京墨阁将此事闹得很大,现在门派上下,人尽皆知,连外面的街头巷尾也都……”苏纵忐忑不安地说着,尽量把言辞讲得委婉些,怕伤到晏顷迟的心,“不过那都是些流言蜚语,不能当真的,师尊不是也常教我们,谣言止于智者吗。”

    晏顷迟端着茶碗,静静饮了两口水,面容上瞧不出任何情绪,看起来格外平静。

    苏纵无法做到自家师尊这般宠辱不惊,终是忍不住说道:“师尊,我不信这是你做得,师兄也不信,我们受你恩泽百年,就算不清楚你的行事,也晓得你的为人品性,如果你是真的想杀了段问,还不至于以这种见不得人的方法。”

    见晏顷迟良久无言,他又接着说道:“师尊你为什么不肯说?我跟师兄每日都在为你想办法,以证你的清白,可你宁愿躲在里这不见天日,也不愿意开口说一说吗?”

    苏纵说到这,忽地止住,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意外地问道:“师尊,你是不是……”

    话再次止住。晏顷迟看着他,等下文。

    “你是不是在帮谁遮掩?”苏纵放轻了声音,“是江之郁么?他回来了对不对?”

    晏顷迟眸光稍稍一沉,掩住眼底的情绪,松下一口气:“不必问了,人确实是我杀得。”

    “师尊,你……”苏纵还想再说点什么,话最终止于口中,眼底泛了红。

    不过短短几天,百姓口风一致倾向了京墨阁,晏顷迟从四海朝暮的仙道长老成了众人谈及色变的伪君子。

    即便有周青裴作保,但还是抵不住众人私底下的议论纷纷,如果晏顷迟再不出现自证清白,那他将会彻底沦落泥潭。

    苏纵不是没见过师尊受伤的样子,可论落魄,难抵今夜。

    苏纵不敢说,纵使话在嘴边徘徊千百回,到要出口时,也难言一字。

    屋里一时间门寂寂无声。

    过了半晌,晏顷迟把茶碗递给了苏纵,“你也清楚,十六年前我与段问之间门的过节,我杀他并非没有缘由,这没什么可说的,我受的这一剑,是我失手。”

    “你若是想帮我,就再替我去做一件事。”晏顷迟伤势未愈,这一剑伤到了元气,说到此处,已经没多大力气。

    苏纵赶紧将茶碗搁到桌上,扶住他,回道:“师尊请说。”

    ————

    八月的天,下过雨后,连风都是潮湿闷热的,炙热难耐。

    午后方至,萧衍在殿里等人,小厮将铜盆拿来,给他净手,水一波波推搡到他的手腕,带来了舒爽的凉意。

    萧衍擦干手的时候,沈闲才从外面进来,和那日在暗处所想不同,这个二阁老瞧着比想象中的要年轻清俊,长发以冠束起,眉眼疏淡,眼皮褶子却是极深,显得面容轮廓硬朗。

    明明比段问还大上些,偏看上去没有一丝一毫的风霜感。

    萧衍见到人,挥手让旁边无关人退下。

    “二阁主。”他低声道。

    “你坐。”沈闲对他做了手势,两个人相对落座。“看你面色要比前几日好,看来是伤好多了?”沈闲似闲聊般的问道。

    萧衍微颔首:“嗯,这段时日吃得都是灵丹妙药,已经差不多痊愈了,不牢二阁主挂心。”

    沈闲没说话,他细看了萧衍两眼,萧衍今日来穿着深色的衣袍,显得面白人净,说真的,明明是个不打眼的长相,却因为那双眼总是漾着碎光,衬得人也好看起来。

    萧衍也回视着他。他仍旧带着那张假脸,也不晓得这些人一天天的都在看什么,又不能透过这层皮相看到后面的样子。

    沈闲微微眯起眼,以一种道不清的目光打量了一遍萧衍。

    萧衍觉得他目光很危险,却是没有避开,他不能有任何不适,他必须装作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正襟危坐。

    他们相处不过短短半个月,萧衍完全摸不清这人的门路,只得一直提防着他,言辞行事都比先前要析微察异,免得被人察觉出端倪。

    晏顷迟下落不明,他这段时日以来,不断派人散出言论,将口风一致倾向京墨阁,晏顷迟坠入泥潭,无法上岸,这已成定势,想来周青裴就算想保住他,也别无他法,他须得给外界一个交代。

    周青裴根本无法替晏顷迟洗脱罪名。萧衍心中清明,这是他要的结果,他要让晏顷迟生不如死,成为别人口中交詈聚唾的伪君子。

    而这一切,终是得尝所愿。

    思及此,萧衍不禁笑了,笑里有轻蔑的神气。

    沈闲不明白他的笑意从何而来,微微一怔,旋即收回目光,也跟着笑道:“伤好了就行,经此一事,下回也记得长记性了,别再半夜跑出去吃酒,还差点把命搭上。”

    萧衍附和:“二阁主说的是,捡回来一条命,自然得好好珍惜了。”

    “今日找你,是想问些事情。”沈闲终于挑明来意。

    萧衍早就料到了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却还是讶然地说道:“二阁主请讲。”

    “段问是你舅舅,前几日我怕你伤心,所以也没在你面前提及此事,但是京墨阁不能一日无主,”沈闲凝视着他,慢慢说道,“段问身上没有掌门令,想来,是在你这里了?”

    “……”萧衍没答,在心里斟酌着言辞。

    阁主的位置绝对不能让。

    他需要借势来杀裴昭,段问好不容易才设计除掉,掌门令落在自己手里,现在京墨阁无主,是上位的最好时机。

    在这紧要关头,断不能被此人拦住了。

    沈闲。萧衍在心里意味深重地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

    一个常年在外的二阁主,都不清楚门派内务,说白了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不过人看起来不算蠢笨,若是能为己所用那再好不过,如若不能……

    那自己日后定不会刀下留情。

    沈闲见他片刻不言,给自己倒了杯茶,端起来,呷了口,才接着说道:“你不要怕,早在很久之前,我就没了这个闲心。”

    萧衍愣了一下,没出声。

    沈闲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放下茶盏,笑了笑:“我想说的是,京墨阁不能一日无主,倘若你愿意,我可以扶持你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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