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萧衍所设想的,段问虽然好逸恶劳,但人脉汜博,富埒陶白,有得是手段打探消息。

    在期限的第六日,段问派出去的帖子,已经有人回了口信。

    那些在修真界繁杂的小仙门,因为没权没势,不得不依附于京墨阁,而此次他们收到了信,更是连夜派弟子出去寻觅,生怕段问以后不带他们混了。

    弟子进来禀告的时候,段问正在戏楼的包厢里听着曲儿,他听得惬意,翘着二郎腿,跟着轻哼。

    萧衍今日有别的事要做,没跟过来,这恰好给了段问单独见人的时间。

    隔着湘帘,名伶甜润的嗓音漫进来,余音缭绕婉转,一曲毕,底下此起彼伏的喝彩声淹没了包厢里的交谈声。

    不多时,木楼梯上传来了不轻不重的敲击声,一声声的,朝着厢房靠近。

    段问目光一瞟,下一刻,帘子被掀开,两名弟子带着一位老者踏进了厢房。

    老者两鬓稀疏斑白,看起来已是上了岁数,脸上褶子耷拉着,眼窝极深,偏在看人时,那双浑浊的眼里有犀利的光。

    他拄着跟法杖,法杖上面挂了数颗人骨做坠饰,在日光碰不到的地方,闪着诡异的光泽。

    这是江之郁?!段问刚呷了口茶,差点没喷出来。

    旁边弟子见状,俯首耳语了几句,段问这才兜着手,正色道:“坐吧。”

    老者依言落座,只是手上法杖不离,他如鹰隼般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段问,把段问盯得如芒在背。

    “你说你知道江之郁的下落?”段问开门见山地讲道,“说来听听。”

    老者盯着段问的脸,目光不离地说道:“家主前几日听闻有人在找江之郁的下落,特意派老朽前来向您告知一二。”

    段问没明白他的意思:“你家主是谁?”

    “家主不方便透露,但叫老朽带来一物,请您过目。”老者说着,从袖袋里抽出张画卷,没有直接给段问,而是接着说道,“家主听闻段掌门十六年前,同宗玄剑派的三长老起过争执,想叫我来问问您,您找江之郁,是想做什么呢?”

    “怎么,我找个人都要管我头上来了?”段问不悦,“我找个人关他晏顷迟什么事儿?”

    “那自是有关系的,不然家主也不会派老朽来了,段掌门要是愿意告知一二,那老朽也愿意将江之郁的下落同您详细说说。”老者言辞谦逊,可段问从他的谦逊里嗅到了装模作样的意思,尤其是他在看人时,那泛灰的眼珠子,定定凝着人,仿佛能洞穿别人的心思。

    段问捻了粒花生,斜着眼笑道:“你家主和晏顷迟什么关系?”

    “自然同段掌门和晏顷迟的关系一样。”老者回道。

    段问哼哼笑了两声:“话里有话的,叫我怎么信你?”

    “这画卷,段掌门见了便知。”老者说罢,将握在手里的画卷,递了过去。

    段问怕他使诈,叫旁边弟子把画卷抖开了,那弟子过目两眼,恭恭敬敬地呈在段问面前。

    段问捻着一粒花生,在“啪嗒”地轻响里,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

    他乍一看,没太在意,眼睛再朝上瞟时,忽地怔住了,他把花生丢到旁边的白瓷盘里,紧紧盯着那张画卷,像是失语了一般。

    “这画像上画的便是江之郁。”老者见段问面露震惊,不由一笑,“段掌门这般反应,难道是见过他?”

    江之郁?这分明就是按照萧翊的模子画的,怎么成了江之郁?

    “这……”段问一时语塞,话在脑子里溜了遍,又咽了回去,“你这话说得,我要见过,我还用得着跟你在这废话?”

    老者闻言,只是笑笑:“我们家主也正在寻他。”

    段问摸不清楚其中门路,又细看了那画像两眼,画像上画的人,凤眼微挑,目光澄澈,面上盛着笑意,有种山清水秀里养出来的清隽。

    像则像,给人的美感却是不同的,萧翊的眉眼深邃,是水深无底,山林幽谧,叫人只能瞧见浮在面上的东西,却摸不透它到底有多深。

    他那天生的诱惑压住了自身凌厉的锋芒,使得他看上去,美得更有侵略感。

    而这些,恰恰是江之郁没有的,是以,两个人乍看上去虽像,但细看的话,又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你拿着画像找我什么意思?”段问睨他,“我要见人,我见画像有什么用?”

    老者不答,只问:“段掌门现在可否告诉老朽,你找江之郁是想作甚?”

    段问打量了他几眼,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既然话前面都讲开了,那我也不跟你兜圈子,我找江之郁自然是对付晏顷迟。”

    “如此,老朽就放心了。”老者慢慢说道,“家主与你志同道合,既然段掌门愿意坦诚相待,那家主也愿意协作你,和你一同尽力,铲除晏顷迟,这便是家主让老朽今日来,要带的话。”

    段问一抬手,叫弟子把画像收起来,说道:“你想跟我做一条绳上的蚂蚱,却连主子是谁都不讲,也忒没诚意了,这买卖我不做,你主子要是想跟我谈协作,就让他亲自来找我,老子就在京墨阁候着他。”

    “段掌门先别急,老朽这会来,也是奉命带来了诚意的。”老者说罢,眼睛看向他身后。

    “你们都下去吧。”段问明白他的意思,遣退了无关的人。

    数名弟子规规整整行礼后离开。等人都离去后,老者忽然抬起手,用法杖轻敲了地面三下。

    几声落响过后,那悬挂着的骷髅眼中忽然亮出两道火光,随后,房间里忽然弥漫起淡淡的雾。

    等雾散去,老者才说道:“老朽怕隔墙有耳。”

    段问不说话,只是不怀好意地笑了两声。

    “段掌门年纪尚轻,不清楚晏顷迟的前情旧债倒也正常,”老者接着说道,“既然段掌门愿意与我们和衷共济,那这些理应和你交代清楚的。”

    ————

    旁边的厢房里,缭绕着龙涎香的气味。

    小伙计循着香气望过去,瞧见一位白袍玉冠的年轻男子静坐在椅上,他的手搭在桌沿,自然地垂着。

    见有人进来,他轻抬眼,只看了一眼,旋即收回目光。

    小伙计是个懂规矩的,将茶和点心端过去,全程大气不敢出,搁下后就赶紧离去了。

    晏顷迟端起茶盏,喝了口茶,随后并指,在空中划了道符文,符文散着微光,朝四面蜿蜒,直至延伸出一个图形。

    他曲起指节,朝上面轻轻一扣,紧接着,半空中突然凝聚起一面水镜,似波纹般晃动开来,不多时便呈现出一副完整的画面。

    隔壁厢房里的画面清晰地呈现在眼前,画面里,段问和老者相对而坐,像是在闲谈,两个人脸上都挂着和善的笑。

    只不过画面被消了音,晏顷迟无法听见他们说得话。

    晏顷迟微蹙眉,盯着画面认真看,冷淡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人被逼得越急,越容易露馅。裴昭便是如此,他想杀了晏顷迟,可偏偏这几日,晏顷迟盯得紧,消息不通,他也无法与十三娘取得联系,瞻前顾后,就只能继续同晏顷迟周旋,可周旋的结果显然易见,他已然处于下风。

    裴昭不敢对晏顷迟有所动作,他没有那个胆量,段问的出现,就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急不可耐的派人去找段问,想借段问之手铲除晏顷迟,可他如何也想不到的是——

    段问找江之郁的消息,是晏顷迟故意透露给他的,晏顷迟不过是随手抛出了个诱饵,他便上钩了。

    帘外风声沙沙,桌上的白瓷盘里堆叠着几块素斋无油的糕点,晏顷迟拨着茶沫,就着浅尝了口,茶里沏了桂花香片,入口时,仍是香气馥郁。

    厢房里,老者同段问继续说道:“江之郁在金陵露过面,老朽已经派人寻过去了,不出两日,便能寻得踪迹。”

    “金陵……”段问想了想,又问道,“那不是墨云观掌管的地方?”

    “正是。”老者微颔首,“等老朽寻得消息,便会立时通知给段掌门。”

    段问:“还得再等上两天?”

    “嗯。”老者含了口茶,缓缓点头。

    段问不再说话,而是在心里反复琢磨回味着方才的对话。

    楼下戏曲重新开锣,锣鼓急促,像是敲在心上,他在这短暂的沉默中,很快想明白了一件事。

    萧翊从头至尾都在耍他,什么前情旧债,什么同舟共济,那都是骗人的鬼话。他娘的萧翊根本就是三百年前的萧衍!

    不知道哪个瘪三犊子想招数复活了他,让他从死人堆里爬回来了。

    段问默不作声地在心里啐了两口。难怪他这么恨晏顷迟,也难怪他会找到自己。

    他根本就是要踩着自己往上爬,想借着京墨阁的势力除掉晏顷迟,同舟共济那毕竟是唬人的,两个人的关系全凭毒药制衡着,今天他萧衍能够凭喜怒,利益,让自己活下去,那明天呢?后天呢?

    说到底,萧衍从一开始压根没想过要自己活!他他妈的是想鸠占鹊巢,等自己没用了,再一脚将人踹下去,好将京墨阁收入囊中!

    段问越想越阴沉。他一遍羞怒于自己被耍的团团转,一边又忌惮萧衍在自己身上下得蛊毒。

    他必须得尽快想办法拿到解药,置死地而后生,再杀掉萧衍。

    不过这些他都没有同眼前人讲,他仍旧装作什么都不清楚的样子,对老者说道:“行,我知道了,那我就先回去等你们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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