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巷弄里的死寂与阴沉,深夜的城里,是一贯的繁华与喧嚣。
萧衍先前为了引人入彀,饮了不少酒,摆出一副混账模样,装模作样给那几个盯梢的看,让他们相信自己是个无缚鸡之力的废物,这才将人捉住。
他今夜饮得是琼酥酒,滋味不比老酒的醇厚,后劲却是足得很。
萧衍自忖上辈子尝过得酒不尽其数,然而耐不住自己刚重生没多久,身体竟然完全承受不住。
眼下后劲起来了,温热的酒液顺着血脉流淌过全身,醉意上涌,灼烧着喉咙,惹得头也昏昏,眼也沉沉。
萧衍抬头,望向浓墨的天,摇摇晃晃地是灯影,飘飘荡荡地是月影,所有的景象都打着转,在眼前交织出朦胧的昏黄。
他扶额,缓步朝前走,想要尽快回京墨阁。
一连几日就这么过去了,段问那里却没有任何的动静,人还依旧如往常那样放浪奢侈。
为了不惹人起疑,萧衍也就随他去了。
约莫过了片刻,萧衍自觉醉得深了,眼皮沉地掀不起来,他无法,只好又停下来,想要小憩一会儿。
他顺道来到一处僻静的桥上,摸了摸自己的假脸边缘,觉得这东西黏在脸上,闷得实在难受,刚想要揭下来透会儿气,忽听后面的碎石子路上,有靴底踩过的声音。
桥下,正有人朝这里走来。
灯影昏暗,萧衍循声回头,借着微弱的月色,朝桥下看去。
晏顷迟从幽暗的阴影里走出,刚踏上石阶,一抬眼,忽然缓缓停住了步伐。
隔着满城的月色,萧衍能感觉到晏顷迟的视线,停在了自己身上。
“晏……”他顿了一下,几乎要以为自己看错了,“晏顷迟?”
晏顷迟在看见萧衍的一刹那,眼中情绪变了几变,最终沉淀于晦暗中。
“又是你,”萧衍小声嘀咕,“你赖上我了?”
“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碰到萧公子。”晏顷迟走上前,带了三分笑意。
“没想到?”萧衍失笑,像是无语,他微哂道,“你派人盯了我那么久,怎么会没想到呢?”
晏顷迟略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本想去忻乐楼的,这回见你,是真的没想到。”他就这么诚恳朴实的交代了,像是在给自己作解释。
萧衍不吃他这套,晏顷迟的话里几分真几分假,既然辨不出来,那就全当屁话听好了。
“你去哪里,你要做什么,和我有什么干系,告诉我做什么?”萧衍笑着,偏过脸来看他,“难不成,人死了,还指望我去给你收尸呢?”
晏顷迟看他的脸,月色里,萧衍的脸被渡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许是酒气的晕染,他的眼里透出点迷离,好似含着若有若无的情。
“你喝多了。”晏顷迟微蹙眉,“你今天喝了多少?”
萧衍望着他,轻笑道:“你猜。”
两个人目光交会,萧衍呼气时轻重不一的热量,伴着酒香,悉数落在晏顷迟的脸旁,时浓时淡。
晏顷迟在片刻的沉寂里,忽然说道:“天太晚了,我送萧公子回去吧。”
“说那么好听做什么,我们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怕是另有所图吧,晏长老。”萧衍是真的醉了,人不清醒,热意一直从脸上烧到了耳根上,让他的耳廓上泛起了一层浅薄的红,浑然一副酒后醉醺醺的模样。
晏顷迟闻言失笑:“原来我在萧公子眼里,算不得君子。”
“你算不算得上君子,我不知道,”萧衍往旁边走了几步,想要避开他一些,“我只晓得人心惟危,我茕茕孑立惯了,从不与虎谋皮。”
“我只是说捎你一程,怎么就成了与虎谋皮。”晏顷迟笑问。
萧衍跟着笑:“有些人表面看起来霁月清风,实则貌是情非,怎么,晏长老,套我的话,你对自己的性子都没个自知之明么?”
“萧公子倒挺记仇的,”晏顷迟笑着说道,“调查你,是为了公事,我与你无冤无仇,话何至于此。”
“你手段了得,仗势欺人最在行了,”萧衍不再看他,将自己的衣襟敞开点,好透气,“我怕了你了成不成?”
晏顷迟目光循着他,没来由地问道:“你就这么讨厌我?”
“我就是这么讨厌你,”萧衍喘了口气,笑道,“我记仇的,晏长老,不是每个人都要做你这般的正人君子。我是个恶人,你让我不痛快,日后自有人会千倍百倍的讨回来。”
晏顷迟似是感慨,轻叹道:“我以为,我和萧公子之间的不期而遇,应当算是缘分。”
“我当不起晏长老这么自作多情,”萧衍也惺惺作态地遗憾道,“有缘也是孽缘。”
夜阑沉沉,两个人相继静默,都没了下文。
萧衍被风吹得缓了点劲,却仍觉燥热,他额上起了虚汗,人是醉着的,立不稳,索性靠到阑干上。
晏顷迟偏过头,瞧着他的侧脸,忽然问道:“萧公子是在躲什么?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怕被我发现,还是说,藏了什么好东西,怕被人瞧见?”
萧衍回瞅着他,认真道:“看,我就说某人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不来了?”
“你把我的人杀了,总归要给我一个缘由的,”晏顷迟和他目光相对,“你说出来,我可以既往不咎。”
“我杀人没有缘由,全凭喜好,”萧衍似是而非道,“我是个坏人啊,晏长老,你忘了吗。”
他说罢,又对晏顷迟莞尔一笑,只是那眼睛里透着的全是薄情。
晏顷迟略沉吟,复而温声笑道:“杀了人以后,都不毁尸灭迹,你这坏人做得也太过随意了。”
“坏人不讲规矩的,”萧衍似是乏了,他转身,面朝着晏顷迟,好声道,“说完了没?你还有别的要说么?”
晏顷迟见他眸光沉浮,料他是酒劲上来了,想要扶他。
然而就在他手将要碰上萧衍肩的刹那,被猛地打开了,萧衍神情淡漠地瞧了他一眼,冷声道:“别碰我。”
晏顷迟的手顿住,他诧异地看着萧衍,眼中流露出难言的复杂,却又在意识回来的一霎,被悄无声息地掩住了。
萧衍眼中厌恶稍纵即逝,他朝后退了几步,笑出了声:“晏长老,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晏顷迟淡然地像是无事发生,依旧温温和和地说道:“看来萧公子今晚是真的喝高了,醉得深了。”
萧衍不答话,该说得都说尽了,醉意上头,再讲下去,怕话囫囵着扯不清,余下的,多费口舌也没意思。
他被这后劲催得脑袋昏沉沉,实在是撑不住了,扶住阑干,沿着石阶下行时,还踉跄了两步。
他庆幸自己还是理智的,没有做出什么过失的举动。
真是个狗东西。萧衍在心里骂道,骂完又后悔起来,刚怎么没趁这个借口,伺机给他两巴掌,权当耍酒疯了。
他如此想着,步伐微顿,将将要换口气,身下忽然一轻,竟是直接被人从后面拦腰抱了起来。
“我适才仔细回想,觉得萧公子说得对,你属实是个坏人,”晏顷迟平静地说道,“既然是坏人,那我作为宗玄剑派的长老,理应将你带回九华山审问的。”
萧衍一惊,后知后觉,自己酒后失意,竟然着了晏顷迟的道。
“你故意用最寻常的剑法杀了他们,可你知不知道,你杀的这些人,修为至少都有元婴,”晏顷迟抱着他,温声问道,“你在藏自己的本事吗?”
“我有什么可藏的,就那三脚猫功夫,”萧衍语气里带了遮不住的怒意,“松手,晏顷迟,你把我放下来。”
“三脚猫功夫?”晏顷迟笑了,一副好脾气的样子说道,“放你走了,回去又凭着喜怒为非作歹,那我岂不是纵虎归山。”
“前面还温良谦雅,现在是装都不装了么?”萧衍冷笑。
晏顷迟不接话茬,只问:“告诉我,你到底在躲什么?”
萧衍不敢贸然出手,他熬着耐性,对眼前人微笑道:“想知道?那你把我放下来,放下来我就告诉你。”
晏顷迟不作理会,也不放人。
“晏长老该不会真的喜好男色。”萧衍哂笑。
晏顷迟不理睬他的挑衅:“上回就告诉你了,我一向如此,萧公子怎生又忘了。”
“谁他妈会拿那种话当真啊!”萧衍见晏顷迟没有要放手的意思,真的着急了,他边挣扎边骂道,“放我下来!晏顷迟,你这个王八蛋!混蛋!”
他不能去九华山,太容易叫人瞧出来端倪了,可现在贸然动手,也容易暴露。
“少说话,别乱动。”晏顷迟镇静地说道。
萧衍再难控制怒意,他心下凛然,竟是直接一口直接咬在了晏顷迟的肩膀上。
他下口不分轻重,嘴里瞬间染了血腥味。
晏顷迟吃痛,却是没松手,萧衍见势,狠狠拍在他的伤口上,逼得晏顷迟不得不松手。
萧衍摔在地上,人还没站起来,肩上陡然一沉,晏顷迟的手又重新扣住了他。
萧衍挣扎着,一脚把他踹开,两个人都没用上真本事,交手间齐齐滚到了河边。
晏顷迟能感觉到那双手从身前滑到了腰侧,十分灵活。
萧衍喝了酒,在这过程中意识混乱,抓住了晏顷迟的腰,稍稍不注意,便又被对方扣住手腕,欺身压了下去。
晏顷迟挡住了清白稀薄的月光,伏在他身上,手撑在两边,用腿抵住他,不让他乱动。
萧衍重重喘着气,被压在岸边,溪水浸透了衣裳,黏腻地贴在身上。
他抬臂撑住了晏顷迟的肩,将两人之间隔出了一道隐秘的距离。
晏顷迟肩上的血痕透过衣衫渗了出来,俨然是个牙印,他凝视萧衍,隔着咫尺的距离,萧衍身上的酒香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息包拢住他。
萧衍的脸很烫,那时轻时重的热息掠过脸庞,让人分神。
晏顷迟目光微微汇聚了一秒,就势碰上了萧衍脸,冰冷的指尖沿着他滚烫的肌肤滑到了下颚,而后握住。
萧衍在这一瞬间明白了晏顷迟的做法——他在找那张面具的边缘。
电光石火之间,萧衍陡然扬起一只手,用尽全力,猛地一掌扇在了晏顷迟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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