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在重重的落锁声里,小憩了片刻。

    他知道段问把他关起来,是想叫人去解毒,但是他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的样子,继续阖眼歇息。

    段问没有那个本事,他门派里也没人有这样的本事,用不了多久,他就会乖乖回来解锁,甚至会比以前更加敬畏自己。

    这就足够了。

    萧衍一只手搭在眼上,遮挡了浮在眼皮上的光。

    屋里面暗着,日光被法器结界掩住了,灰蒙蒙地不见光,里面也没有点灯,四处都显得晦暗。

    他在这暗里,梦里梦外交叠着,时间仿佛倒退回哪一年的冬至,雪后初霁,他蹲在廊下攥雪球。

    他堆了个圆圆胖胖的雪人,用捡来的小石子做了眼睛,最后又在两边插了枯败的树枝。

    这是师父以前教他的,他不知自己父母是谁,自打记事起,就只认识师父,师父谢怀霜,年过半百,是个不问俗世,不入红尘的闲散人。

    印象里,师父面上总是盛着笑,是个儒雅随和的人。

    那双裹在布衣下的手,粗糙而温暖,师父爱用手覆住他的脑后,用寥寥数语,去讲那修真界的奇闻异事。

    仍记得,师父溘然长逝的那年,他尚在门廊外堆雪人,话本里的生离死别总是百般不舍的,未曾料想,师父走得那天,会是那样平静。

    屋里面,师父身侧摆着半盏酒,面庞一如既往地温和,却是瘦得骇人。

    他年纪小,不知生离死别,想叫师父陪自己堆雪人,小跑过去,轻轻扯住师父的衣袖,可师父仍然一动不动地敛眸长坐,亦不言辞。

    他伸手去拉师父,愕然发现师父的手掌不再温暖,冰凉渗入手心,萧衍被这凉意惊到,他不懂,只想着要焐热这双手,他给师父哈气,揉搓,却如何也焐不热。

    后来,那双大手失了轻重,从萧衍的手心滑下去,他想,师父大抵是累了,要歇息。

    于是,他挪动师父的臂膀,钻进怀里,又迷迷糊糊地趴在师父身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见“吱呀”一声响,门被人从外推开。

    他揉着眼,从师父怀里探出小半张脸,在相对的视线里,瞧见了一双白靴,靴上沾满了碎雪。

    彼时灯照雪影,飘洒的大雪倒映在窗户纸上,纷纷扬扬。

    那人从寒冷的风雪夜里走来,迤迤然迈过门槛,狭长深邃的影子一直延伸到了自己面前。

    屋子里光线很暗,却衬地他袍角上白色的云纹深浅不一,胜过月色清辉。

    萧衍好奇地顺着那袍角朝上看,看见了白袍玉冠的清隽男子,晏顷迟就这样,在这静的可闻雪落声中,缓步来到他面前。

    “你叫萧衍?”他蹲下身,以一种迁就他的姿态,温声问道,“今年可是三岁过半?”

    萧衍直直望着他,轻“嗯”了声:“你是谁?我好像没见过你,你是师父的朋友吗?”

    晏顷迟言笑晏晏:“是,我受你师父之嘱,特意来接你的。”

    见萧衍不说话,他又低声笑说:“我姓晏,名顷迟,字子殊,是你师父谢怀霜的师弟,与他同承九华山宗玄剑派门下。按辈分,你可以叫我一声,师叔。”

    “师、叔……?”萧衍怯生生地念。

    “乖,”晏顷迟笑着,朝他伸出手,“你看,师父在打坐,我们不要打扰他,师叔先带你去别的地方玩,好不好?”

    萧衍乌亮的眼睛瞅着他,觉得这人笑起来真好看,公子清贵,如珪如璋。

    连师父都要黯淡几分。

    那天夜里,年幼的萧衍被晏顷迟抱在臂弯里,带回了门派。

    萧衍上辈子很多时候都在想,他们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个地步的,他仍记得天牢里腐烂的泔水味,和缭绕在鼻尖,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白墙四处血迹斑斑,漆黑的玄铁在昏暗的灯下,泛着冷冽的光。

    他在等晏顷迟来,可晏顷迟始终没有来,周而复始的拷问和毒打,折磨着他的身和心,他等不到晏顷迟的任何音信,就只能每日用血水划在墙上,算日子。

    他就这样数过数个日夜。

    不过短短三个月时间,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多到无法再下手的地步,戒鞭再抽上去时,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会再次变得血淋漓。

    萧衍大脑已经变得迟缓混沌,他却还望着那扇窄小的窗口,奢望从另一边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等不到……为什么师叔不来?为什么晏顷迟还没有来。

    天纪年间,从夏至冬。

    晏顷迟自始至终都没来过,他既没有亲自来看萧衍,也没有派人带口信,萧衍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透过那扇逼仄狭窄的小窗子,看到的只有漫长而无望的长夜。

    再也不堪折磨,萧衍用最后的自尊向看管的人哀求道:“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晏长老为什么还没有来……求求你告诉我,求求你……”

    那看押他的弟子实在不忍,终于松口说道:“别等了,晏顷迟早就在掌门那说过,是你勾引他的,你现在已经成了大家口中的笑话,三长老巴不得跟你撇清关系,哪有功夫管你,别做梦了。过不了多久,你就会被关押到神域去了。”

    “唉,都不是我说,上位的方法有那么多,你说你何必呢?你勾引晏顷迟,就是告诉全仙门,我们门派弟子长老都心术不正,是下三滥的贱货,这打的可是宗玄剑派的脸啊,掌门怎么可能会作罢。”

    短暂的安静。

    萧衍一言未发。他静靠在角落里,头深深埋进臂弯,血水顺着脚跟在地上滑出痕迹,疼痛早已变得麻木,他手脚上都扣着厚重繁琐的铁链,禁锢了所有的法力。

    所有的等待和期盼,在这一句话过后,溃散千里,又像是大火过境,烧空了他的全身,只余下一副骨架。

    晏顷迟为什么不早点来说,为什么不能开诚布公的告诉自己?

    萧衍咬着牙,外面狂风卷着疾雪扑打在窗上,凛冽的风从窗缝溢进来,却不比心里砭骨的冷意。

    他眼里有潮水一层层漫上来,牢里只余下了风在暗夜里的咆哮。

    “我没有……我没有勾引晏顷迟,”萧衍颤抖着,在极度的压制下,将哽咽都化作了一声细不可闻的轻咳,哑声道,“我没有……我以为是师叔他,想要和我好的……”

    “行了,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那弟子睨他一眼,只觉得好笑,“勾引人也不是我说得,现在外面都闹得沸沸扬扬,宗玄剑派必须得让这件事对外有个交代,掌门是不可能为难晏顷迟的,所以这件事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只能是你了,不过这也怨不得别人啊,谁叫你命贱,你要是像裴昭那样仙道贵胄,也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

    萧衍的手在发颤,喉咙里火辣辣的,大抵是卖力压制情绪的缘故。

    昔日的温存都成了笑话,那弟子的每字每句,都是屈辱的鞭罚,抽在他的心上,将他的自尊踩的一文不值。

    那天夜里,萧衍蜷曲在昏暗的烛光里,失声哽咽。

    是了,自从他被关在这里,就日思夜想着晏顷迟会来救他,可没有,一扇昏暗的牢笼,隔开了他与晏顷迟之间所有的纠缠悲欣。

    该想的,早就该想到的。萧衍指甲深陷在肉里,也浑然不觉。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再抬起脸时,外面的雪已经停了,万籁俱寂。

    他凝视着外面的灰蒙蒙的白,却是再也不会哭了。

    他的眼泪好像在这一夜流尽了,那些受过的耻辱和前情旧债统统都化作了仇恨与憎恶,让所有感情燃烧殆尽,在心底腐烂。

    他从来都不是个心怀仁慈的人,从来都不是。

    ……

    萧衍在这梦境的混淆里,恍然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公子,萧公子?”远远近近,听不真切。

    萧衍的手失了重,滑下来,惊醒了自己,他从往事的梦魇中挣脱出来,睁眼的一霎,呼吸微微窒住。

    “萧公子……”小厮站在他面前,轻声问,“你还好吗?”

    萧衍迷迷糊糊“嗯”了声,坐起身,双手捧住脸,又稍许闭目了会。

    “萧公子……”小厮犹豫着,似是想说什么。

    “嗯,何事?”萧衍还没彻底醒来,半天没开过的嗓子,沙沙的,透着点迷离。

    “外头来人了,说要见您,掌门让我来叫您,”小厮说,“您请跟我来。”

    “知道了。”萧衍依旧捧着脸,双目涣散。

    小厮见他不动,只好又问道:“您还去吗?”

    “去。”萧衍含糊应声。

    小厮躬身问:“那,我扶您起来?”

    “不必,”萧衍合着眼,迷糊地说,“已经醒了……带路吧。”

    “……”小厮不确信地看他,这神态困倦的样子,是真醒了吗?他伸出手,在萧衍面前挥了挥,想要试探。

    萧衍缓缓掀起眼皮,懒散地问道:“怎么还不走?”

    小厮闻言,赶紧去将门推开,在前面领路:“您请跟我来。”

    屋外,结界已经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了。

    萧衍跟在小厮后面,佯作不知地问道:“谁找我?”

    “是宗玄剑派的三长老找您,”小厮说,“掌门已经先见了,他们就在堂里等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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