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里烛台撩着火苗,月光从外面淌进来,倾了一地幽色。
萧衍立在深夜的烛火里,目光凝聚在那张脸上,久久没有挪开。他的手不自禁虚握成拳,却是克制着动也未动。
男人青绸上泛起的光泽,让他想到了暮冬的夜,也是此般颜色,黑里渗着青。
恍惚间,眼前又浮现出旧日的场景。圣湖的水很冷,冷到砭骨,他的头被深深按在水里,动不得半分。
萧衍被呛的喘不上气,湖水浸透他的衣裳,让深夜里的寒意徒增。
身后有人用手紧压住他的脖颈,不让他起来,身上的伤口泡了水,肿胀后又溃烂,疼痛一分分侵蚀了他的感官,让他变得麻木。
萧衍下意识挣动两下,换来的却是更深的窒息。
“萧衍,你说你老子娘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贱种,从小克父克母不说,谢怀霜收你入门没个一年,就被你给害死了,后来要不是晏顷迟嫌你可怜,给你抱回来,你现在指不定还在哪个勾栏里当小倌呢,你又有什么资格跟我平起平坐?”那人嗤笑着,扣住萧衍的后颈,将他猛地拽起来。
萧衍被迫抬起脸,艰难地喘息,他喉咙里全是浓重的腥膻,呼出的热气湿润而黏腻,扑在面上,转瞬就变得冰凉。
身后站着无数弟子,围堵在寂寂的夜里,像是观戏的人,居高临下,冷眼旁观着一切。
“你倒是会走捷径啊,勾引你师叔上位,也不害臊,”那人捏住他的下颚,迫使他对着自己,嗤笑道,“怎么样萧衍,半年前你到晏顷迟那揭发我,说我祸盈恶稔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落得这个下场?”
萧衍意识昏沉地翕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对方丝毫没有让他开口的意思,以一种鄙弃地目光将他打量一番,接着讽刺道:“好看,都沦落到这番境地了,还是这么漂亮,眼睛亮的跟勾魂似的,难怪晏顷迟喜欢把你养在身边。”
扣在颈脖上的铁镣越收越紧,不多时,便有血痕渗出来。
萧衍疼得冷汗淋漓,冬夜的风在湖面上方呼啸徘徊着,他听不清风声的呜咽,紧贴耳畔的只有无休止的嘲笑与谩骂。
那人接着说:“可那又怎么样呢?野种就是野种,你就是入了宗玄剑派的门,也改变不了你这个贱命,别他妈以为翻身给人骑,就能麻雀变凤凰。喘啊,喘给我们听听,让我们见识见识你是怎么一副贱骨头在晏顷迟身下承欢的。”话音未落,他一脚将萧衍踹翻在地。
萧衍浑身浸在肮脏的血渍里,脸就沉在泥泞边,心口的闷痛让他大脑变得混沌迟缓,他抬不起身,就只能用微弱的声音喃喃道:“我没有……我没有勾引晏顷迟……没有……”
他一边又一边的重复着,作着毫无意义地解释,换来的却是旁边人视如敝履地哂笑,那群弟子们始终以一种观戏人的姿态谛视他,冷淡的眼睛里泛起嘲讽的怜悯。
“放你娘的狗屁,晏顷迟都在掌门那亲口认了,你还在这自欺欺人呢?”那人蹲下身,恶狠狠地扼住他的脖子,啐了一口,“我先前称你一声师弟,那是给你脸,你既然不要,就怪不得我无情了,不知好歹的杂种。”
萧衍被掐的逐渐透不过气,他挣扎着,在混沌中费力地喘息,眼前全是浸了水的重影,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涨潮的水淹没,强烈的窒息感涌上来。
“你说咱们也算是同门师兄弟一场,当年的事你装瞎,不就什么都过去了吗?你为什么非要和老子过不去呢,嗯?你贱不贱呐。”
视线里的景色在转淡,萧衍呼吸越来越艰难。
“不过幸好,老天有眼,叫人给我放出来了,还让我看到了被扔进无池的你,真是天道好轮回,”那人忽地松手,拍他的脸,“你害老子被关在天牢吃尽了苦头,你在外面倒是知道快活,夜里面喘两声,连他妈修炼都省了,是不是啊,萧衍?”
萧衍蜷曲起来,剧烈地咳嗽,他知道自己今日落得这番境地,是条狗都能在他头上撒泡尿,他反抗不得。
残喘尚存,他唇角却忽然漾起一抹笑意,带着深深的嘲弄:“好师兄,当年你想捞好处,勾结外教,灭了江氏满门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这样的下场,我不过是顺水推舟,送了你一程而已,又何必如此置气?”
他不等对方回应,又满是恶意地笑起来:“师兄啊,你的仇敌从来都不是我,是江之郁,是对江之郁念念不忘的晏顷迟啊。我贱命一条,你杀我,可以逞一时之快,可你难保后顾无忧,你该不会以为我死了,晏顷迟就会放过你了?”
他面颊上都是脏污血秽,却偏偏目色清亮,透着悲悯:“你好天真呐……我在下面等着你呢!”
“萧衍!”那人闻言,登时目眦欲裂,伸手将萧衍重新拖拽起来,不给他反应的空隙,再度将他按进水里,“去你妈的,死到临头还在这狗仗人势,老子这就让你清醒点!”
寒冷的湖水猛地灌入口鼻,耳边的咒骂声戛然而止,萧衍被那群人死死按住,沉入无边的晦暗。
……
厢房里的烛台在夜风里明明灭灭,萧衍沉默着,火苗的光恍惚撩到他脸上,将他从尘封的过往中唤醒。
记忆里的面孔和眼前人的模样逐渐重合,萧衍面无表情地望住那张脸,玩味儿似的将他的名字在心里轻轻念了一遍——裴昭。
阁老最得意的门生,私下里却是个放浪形骸的坏胚子。
当年江氏之事里就有他的涉足,然而耐不住他生来高贵,父母仙道贵胄,后又师承白辞先阁老,晏顷迟就是要杀他,也不得不给白辞先面子,事到最后,众长老竟然硬生生将这事压了下来,裴昭不过是在天牢里被关押了半年,便又给放了出来。
裴昭记仇,但他不会将这笔账记在晏顷迟头上,他没那个能耐,就只能阴恻恻地盯住萧衍。
羞辱,谩骂,将人折磨得生不如死,萧衍尝过这其中滋味,不好受,可他都受过来了,现如今,他看见裴昭仍然恣情纵欲地坐在这里,心里反而格外难受起来。
裴昭要是今晚死在这里,实在是太便宜他了。萧衍微抿起唇角,看着坐在厢房里人,眼中笑意又浮了出来。
他要让裴昭死,但绝对不是一走了之的死。
厢房里香气太重,熏得人昏沉,裴昭翘腿坐在椅上,手里捏着玉杯把玩,他似乎是在担忧什么事,整个人都惆然不已。
“公子三月未见,今夜怎么舍得来了?”十三娘又为他斟了杯酒。
裴昭呷了口酒:“义庄今晚出了点事,他们都忙去了,我才有空来吃花酒。今日之后,估计还得有段时间见不着,你可别思我成疾。”
十三娘娇笑,顺着他的话茬问:“是走尸的事吗?前些日子也听闻了不少。”
“是也不是,”裴昭将酒盏置于桌上,搂美人入怀,打趣道,“许久未见,十三面色倒是更甚从前了,是不是遇到什么名门贵客,给你娇养着了?”
十三娘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有些话只能点到为止,不能直抒,于是娇嗔道:“瞧裴公子这话说得,贵客倒是有,但可没有娇养我,他回回来,只留小半个时辰,吃茶闲聊而已,其他的,好像也没什么。”
“真就如此?”裴昭刮她鼻子。
“真就如此。”十三娘发髻被蹭掉了些,她被搂着,咯咯直笑,“公子且放心,他兴许真就是寂寞了呢,我们之间的事,他不会知道的。”
裴昭笑而不语,他连喝了几盅酒,才满是酒气地说道:“今晚义庄之事,有点棘手,怕是要牵连出不小的麻烦,我今个儿来,也是为了提醒你,以后做事悠着点,上次的卖掉了,这段时间就暂且收手吧。”
十三娘见他总算讲到正事上了,压低了声儿,附耳问道:“义庄今晚到底出了什么事?”
“出了点岔子,今晚不知哪里来了个邪物,搅乱了义庄,”裴昭醉醺醺地说,“姓晏的带人去查了,要不今晚怎么有空来你这儿呢。”
“那邪物是……”十三娘模棱地问。
裴昭:“邪物是怎么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点子扎手。”
十三娘稍稍会意:“那阿松那里,不要紧吗?”
“呵,阿松……”裴昭哂然一笑,“我让阿松盯梢,他早就跟我们是同条绳上的蚂蚱,断然不敢将此事说出去,他便是说了,也没人会信,而我也会要了他的命,到时候人财两空,这买卖可不划算。”
十三娘点头,又道:“上批尸体,我已经按照吩咐处理掉了,还是同一个买主,卖了个好价钱,您要不要过目一遍帐?”
“不必,近来门派事多,这些麻烦能省一点是一点,你那位贵客,怕是今夜过后,也要盯紧义庄咯,”裴昭躺上罗汉榻,似是有些乏了,他闭眸说道,“另外,你下回告诉那人,别他妈犯神经,太岁头上动土,活得不耐烦了,天天在西边放走尸,要是给姓晏的查出来,大家就一起死好了,谁都别活。”
“妾身明白。”十三娘把酒喂到他嘴边。
萧衍隔着虚掩的门,将事情听得真切。看来,城西的走尸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在炼尸,为他提供尸体的,正是裴昭,裴昭收买了阿松,用最直接的方法来获得货源。
而十三娘是青楼花魁,人脉汜博,还多为修士,让她来当这交易的中间人,再妥当不过。
他们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算盘敲得直响。
萧衍摸了摸自己的荷包,里面鼓鼓囊囊,心想难怪一个守墓人能有这么多钱财,原来是有人在暗度陈仓。
酒意上头,裴昭越喝越焦灼,上回晏顷迟就是查到他的行踪,才来了潋花坊,要不是自己察觉了,故意叫人去走露风声,让晏顷迟进窑子的消息闹得人所共知,他现在就又该在天牢里关着了。
晏顷迟绝非善茬,惹不得,这事儿要真查自己头上就麻烦。
今晚义庄之事,是个转机,那邪物虽不知是谁派来的,但却是给自己栽赃的一个好机会,就算晏顷迟发现了义庄走尸的端倪,他也可以把屎盆子扣那邪物身上。
思及此,他蓦然睁眼,却突然发现,厢房的门是敞开的,没关实。
“他妈的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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