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顷迟比记忆里的还要修皙清俊,他只是立在那里,便有骇人的压迫感倾来。
他一弹指,灵力瞬间从他指尖迸出,如潮水般朝四周纷涌。
他在用神识搜寻义庄里任何可疑的踪迹。萧衍清明,立时掐诀,挡住了他扫过来的神识,整个人陡然消失在月色下。
婴儿自认没有萧衍本事大,挡不住晏顷迟扫来的神识,索性抬起半边身子,坐在了竹舍上,破罐子破摔的似的,它半张脸耷拉着,一只独眼恶狠狠地盯着执伞落下的男子。
晏顷迟飘然落下。
“晏长老,我们来谈个条件吧。”婴儿晃着自己几乎萎缩的独脚,眼神不离晏顷迟。
晏顷迟没说话,他宽大的袖袍垂下,手中的花伞顷刻间化作点点碎光,消融在月色下。
那群身着白衣的弟子纷纷落地,围拢上来,却在见到这个婴儿的时候,不约而同的目露惊诧——
这个婴儿只有半尺左右,整个身体都是蜷曲而枯萎的,嘴眼歪斜,都只有半边,然而它此刻眼睛里闪出的光却是狡黠而恶毒的!
晏顷迟眸光微动:“你的条件,是让我放过你吗?”他说话时,声音温温沉沉,落入萧衍耳中。
萧衍隐身的位置不算好,就立在晏顷迟身边不过两尺多的地方,从他的位置,甚至能看得清晏顷迟眼睫下的那片阴影。
萧衍有一瞬的躁动。
他不知道晏顷迟怎么就恰好落在了这个位置,而他也不敢乱动,他的隐身诀虽然能挡得住晏顷迟扫来的神识,但晏顷迟的功法毕竟不比普通弟子,稍有不慎,便会被感知到。
萧衍望着他脖颈里的那片白皙,手指在不自禁摩挲剑柄。他想,要是用剑从这里三寸的位置划过去,晏顷迟不会立即死,他的血会从如玉的肌肤里慢慢涌出来……
红梅落雪,一定很好看。
萧衍眼中的笑意浮现,他熬着耐心,不急不慌地攥紧了剑柄。
“晏长老果然如传言中的温润呢,对我这样的邪物,也可以如此耐心。”婴儿嘻嘻笑道,眼中阴毒不减,“放了我,我可以告诉你我是谁派来的,还可以告诉你三百年前那件事情的真相,关于他的——”话止于此,它歪斜的嘴唇轻轻碰在一起,却是没有出声。
萧衍看过去,能看见它朝晏顷迟做出的口型,却无法辨别它在说什么。
它在遮掩什么?萧衍思忖了一番,觉得想要追溯源头,还得顺着这婴儿查下去才行。
婴儿见晏顷迟不说话,眼中露出残忍的笑意:“嘻嘻嘻……怎么样,晏长老?如此划算的买卖,你不会真的不想知道吧?嗯?”
晏顷迟垂着眸子,叫人看不清眼中情绪,他默了会,忽然说道:“你为什么会觉得,你在告诉我之后,我就会放你离开?你不过是个邪物。”
婴儿约莫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惊诧了一瞬后大笑道:“哈哈哈……既然今天没办法活着离开了,那也罢,嗯,那好吧,在你杀我之前,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说,这个晏长老一定会感兴趣的,毕竟三百年前你们就惦记着对方。”
萧衍眼风一掠,晏顷迟瞬间抬眼,两人的目光几乎是同时落到了婴儿身上。
“哎,这是感兴趣了?好嘛,我就说能让晏长老念念不忘的人,也只有他了。”婴儿得意地从竹舍上跳下来,朝晏顷迟走近,它因为身形太小,又佝偻着身子,很容易便被阴影盖住。
萧衍的目光随着它的走动,缓缓移动着。
“嘻嘻,不知道晏长老还记不记得江之郁?”婴儿佯装思索,“不对,你怎么会不记得呢,你一定记得的,他长着和萧衍八分相似像的脸,你这辈子都无法忘记吧。”
晏顷迟眼底有抹不易察觉的锋芒闪过,那样渗人的冷意,抹杀了他特有的温柔儒雅,却又在下一刻被悉数藏压,重新融起了笑意。
他偏过视线,朝身侧扫了一眼,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有意为之。
萧衍觉得,他在丈量什么。
“至于他们俩为何长得这么相似——”婴儿的话未说完,一道血迹忽然从它嘴里喷射而出,晏顷迟不过是微微一侧身,便避开了。
萧衍意外,他凝注着倒地的婴儿,又抬眼看晏顷迟。因为就在婴儿开口的刹那,他亲眼看见晏顷迟对它动了手。
那法力用的妙之毫巅,似一枚银针,从婴儿的命脉透出,若非站在萧衍的位置去看,绝对难以察觉到异常。
可晏顷迟的侧身,让所有人都误以为这个邪物是被旁人杀了,它畸形的身体在逐渐枯萎干瘪,转瞬间便化作了一小撮黑灰,散在了风里。
“何人?!”晏顷迟冷下神色,视线微斜,从最近的那名弟子身上掠过去。
他在收敛自己的杀意,无风不露。
萧衍看着眼前的男人,无端生出股烦躁,这是晏顷迟惯用的手段了,他总是能够很好的藏住自己的锋芒,压住那些不耐与狠戾,虚与委蛇。
他将清雅慎独的一面展现的淋漓尽致,在旁人眼中,他是连笑里都透着欵欵温情的君子,享着泼天的盛誉,行过无边的风月,却是尘愆不染。
不过萧衍知道,那是别人眼中的晏顷迟,私底下的晏顷迟,为人处世,绝非君子。
人群中忽然有弟子问道:“是什么人能在晏长老面前杀人?”
旁边人小声接话:“未必是杀人,有可能是来之前就被下咒了,到时辰会自爆,许是有人想趁七月半阴气重,释放死灵?”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一时半会得不出结论。
晏顷迟微微皱眉,他袖袍一揽,吩咐道:“先去搜寻义庄,不要让死灵逃逸了。”
“是。”余下弟子领命,纷纷散开。
等弟子们都走远了,晏顷迟才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弯腰去查看婴儿死的位置。
萧衍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也瞟过去一眼。
然而晏顷迟眼眸沉沉,只是淡漠地扫了两眼后便起身了。再起身时,他唇角不知何时浸起了一抹笑意,这细微的变化,让他判若两人。
萧衍始终冷眼看着,觉得晏顷迟一定是在遮掩什么。为什么在提到三百年之事时,晏顷迟眼中会有别的情绪浮上来?他杀婴儿是要替江之郁隐瞒什么吗?
江之郁。萧衍意味无穷地回想着这个名字。
真是可惜,这人大概是见识不到晏顷迟榻上浮浪的一面了。
萧衍微垂下眼,无声讥诮。
他想起自己遮掩又含蓄的爱意,想起那天夜里紧攥的被褥,与潮湿酥麻的热浪,晏顷迟含混着热息叫出的名字——江之郁。
随后,他又想起自己去送醒酒汤时,晏顷迟眸中酒阑人散的醉意,却在看见他的那一刻,悉数变成了厌弃:“不过有几分相似而已,别再学他。”
萧衍又一次生出被人捏在手掌玩弄的感觉,他望住眼前人,轻蔑不屑的神情,从眼底漾出来。
被埋藏了无数个日夜的恨意与耻辱都在这一刻涌上心头,他要让晏顷迟全部还回来,全部……
萧衍饶有意味地笑了,他的指尖在不断用力摩挲着剑柄的纹路,肌肤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纹路,也全然不觉。
他做了打算,想要赶紧离开这里,以免被发现,然而晏顷迟不离开,他就动不得半分,只能稳住身子站在这里,熬住耐心。
不过他总觉得,这件事没那么快结束,还会有旁的支节。
义庄的视野开阔,昨日刚下过雨,深夜的风拂面吹来,夹带着潮气。
晏顷迟好整以暇地站着,不远处,忽然走来一名青年男子,行礼,对他轻声道:“师尊,掌门说今夜之事,一定要彻查清楚,不能放邪灵出去了,要不然仙会上怪罪下来,宗玄剑派难辞其咎。”他几乎是压在晏顷迟耳边说话,待说完话,又退到了晏顷迟身侧半尺的距离,看起来像是心腹一类的人。
这男子素衣白冠,姿色也算得上是丰神俊朗,却因为站在晏顷迟旁边,而显得黯淡了几分。
“我知道了,”晏顷迟思忖片刻,温声道,“你即刻动身,带人去城里查看,别让邪灵扰了百姓安宁。”
“是,弟子明白。”男子侧身,默了片刻,忽然又问,“您不查那只邪物的事了吗?”
他说到这,刻意压低了声音:“听邪物的意思,这件事难道与江之郁萧衍有关?那要不要——”
晏顷迟抬手,无声截断他的话,不容置喙地说:“萧衍已经故去三百年,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再活过来,这件事以后就休要再提了,至于江之郁,我自有定夺,你就不要多言了。”
随后,他又说道:“另外,邪物的死,我方才看过,它并非被人所杀,而是来之前就被下咒了,时辰一到,会即刻自爆,既然这里线索断了,就先别深究了,去别的地方看看有没有留下蛛丝马迹罢。”
男子恭谨回道:“师尊恕罪,是云升愚昧了,怎么会有人能在您眼皮子底下动招还不被发现。”他言罢,又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萧衍闻言,眸光微微一滞,他本以为来者是晏顷迟新收的弟子,未料,竟然是贺云升,晏顷迟的大弟子。
在记忆里,晏顷迟一共就收过三名弟子,属大弟子贺云升为人最为老实,从小就规规矩矩的,做事比任何人都要有板有眼,又因性格温顺柔软,在同门师兄弟中颇有一席之地。
萧衍与他打过的交道不多,唯一的印象就是在仙门围剿里,他劝自己回头。
掌心渗的汗越来越多,萧衍不过稍稍松了松手指,由灵气化成的长剑竟然瞬息消散。
感受到被敛起的剑意,贺云升霍然一惊:“谁在那里?!”
晏顷迟大抵也是察觉到了,他微蹙起眉头,以一种近乎冷漠的眼神,朝出声的位置看去。
萧衍敛住呼吸,不敢妄动。
他重生不过刚刚一个时辰,尚且没办法判断自己修为在什么阶段,叫他以一己之力杀掉那群弟子是可以,但前面还横着个晏顷迟和贺云升,他自觉势单力薄,一旦碰面,只会惹麻烦。
更何况,要是被晏顷迟发现自己复活的事,那定是会把自己重新送回棺材里的。
他好不容易才得到了个千载难逢的重生机会,绝对不能死在这里,他这回一定要先把晏顷迟踹进去才行。
与此同时,晏顷迟好似察觉到了什么,他朝旁边走了几步,忽然顿住,在萧衍面前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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