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和应敏被带走。屋中一下子安静下来。应琅镇定向下人吩咐了几件事,请袁叶离回到客房中。这一回,那叶以给袁叶离诊了脉,确认她的确是中毒,但却不知是何毒物。袁叶离苦笑,那是蛊毒,毫无来历,如果路边的医者全都知道那是蛊,那才出奇。
随后,他开了几帖药,让袁叶离收下,也离开了。
闻墨道:“离姐姐,这件事完了?”
她声音有点抖,但却还算镇定的。袁叶离点头,“很快,我们就要走了。”
闻墨诧异,“为何?”
“我的身体已经好一些了,”她说,实际上,她一直都只是在苟延残喘。他们之所以要走,是因为这是非之地,不易久留。袁叶离道:“你若想留下来,或者自寻谋生之路……”
这就是在劝说她自谋生路了。或者找一件自己要做的事情。倘若她身在族中,只需要听从旁人之言,好好地嫁人就可以。然而如今,她却是孤身一人,倘若没有主心骨,自己又没有主意,那就容易走上歪路去。
她说得很婉转,但闻墨的回应却颇为激烈:“离姐姐看不惯我了?”
“不是,”袁叶离静静说着,仿佛这是一件寻常不过的事情:“你跟着我们到处奔波,也没自己的事业,日后要怎么办?”
闻墨摇头,垂下眼,有些无奈的道:“不,离姐姐。我只跟着你,与你们一道。”
她说得很决绝,仿佛早已下定决心。说完,她又侧过脸,“离姐姐,你或许不懂得我的感受。你是我在那件事发生以后,遇见的第一个好人。除了你们,旁的谁我都不信。”
袁叶离沉默,她不是没办法说服闻墨。但不知为何,话说不出口。
闻墨轻轻地笑,抬起眼来望着袁叶离,眼神哀戚:“离姐姐,救我这件事……你后悔了?”
袁叶离摇头,“我不后悔,我只是怕你日后后悔。”说完以后,自嘲的道:“跟着我走南闯北,是什么好事不成?”
闻墨到底年纪轻,没听出话里的嘲讽:“当然是好事啊。”
彼时的闻墨,并不懂得那么多。日光猛烈地洒进屋中来,如今她只觉得温暖,于是要跟着那阳光,像向日葵一般。闻墨不懂得的是,当习惯了温暖,再次回到夜晚里时候,一切就显得格外冷。
这是沉溺的代价。
袁叶离依旧在养病。时不时起来走走,能够离开床榻,并且自理了。蛊毒依然没有解,但慢慢地人就习惯了,可以在痛苦中苟延残喘。归云山庄也平静许多,不久以后,应予彬又离开了山庄,山庄里的一切,都由应琅来打理。
卫晟云依旧每日在外,打探关于情蛊的信息。他们不能见面,但要沟通总有无数办法,每隔几日就有一封信寄进来,叙述他在外间寻来的信息。
有人推门进来。那是应琅。她本就生得秀美,纵然消瘦,如今掌了家中权,人就越发的灵醒起来。袁叶离道:“大小姐?”
应琅坐下,表情严肃。“云姑娘,云公子带了一个人进来。我想着,他可能与闻墨闻姑娘有关系。”
和闻墨有关系的人……
袁叶离立刻知道,情况不对。闻墨说她全家人都已经被杀,京城中也无人愿意收留她。如今冒出一个和她有关系的人,却是怎么一回事?
闻墨就坐在一旁,她为难道:“可我的家人,都已经不在了……”
应琅点头,“所以我先来说一声,免得那是骗子,抑或旁的人。他说他也姓闻,名是念安,他说闻姑娘曾见过他一面。”
闻墨疑惑,显然她不记得这个人:“闻念安?”
她想遍了所有的家人,却依旧没想起这个名字。应琅道:“那人身量六尺高,高高瘦瘦,眼角有一点红色的泪痣,腰间别着一把剑。”
说起外来人时候,她明显有点害羞,并没有仔细形容相貌,但泪痣已经算是明显的特征了。屋中二人望着闻墨,而后者依然在思索。她想着想着,终于回想起来,自己到底是何时见过这个人。
她的确是见过他的。
这是她的亲人之一。闻墨小时候,不是个听话的孩子,总是到处玩,闻家那么大,家里却都被她翻了个遍。她特别调皮,老是听大人的墙角,想听听他们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七八岁的年纪,懵懵懂懂,不识好歹。
过年时节,家中总会有许多陌生人出现。一次过年,有个陌生的男孩子出现在了孩子群里。那个男孩子年纪比他们大不了多少,但闻墨从没见过他。所有孩子,不知为何都不肯和那个男孩子亲近,唯有调皮的闻墨,带着他到了一个无人的亭子里玩。
那是个池塘。闻墨生长在京城,却天然的喜欢水。在全家人被杀以前,她万般哀求,都没有人带她到河里玩,连离开京城时候都是走的陆路。直到家人都没了以后,她终于坐上船见到河了,但她再也不在意了。
她带着那个男孩子,去池塘边上丢石头。
她始终记得——
那个大哥哥说,他叫闻念安。
在那以后,在大人们隐秘的对话之中,闻墨知道了一件事。闻念安是闻家的私生子,平常都养在私宅里,毕竟是闻家的血脉,不能丢。只有过年时候,他才允许出来,和同龄孩子们玩一下。
在成年人的观念里,私生子三个字就是家族的污点,永远是不光彩的。
他们说,闻念安小小年纪就不学好,是个坏胚子,果然出身不好的人教养也不怎么样。但由始至终,闻墨都只是觉得,那个陪她一起丢石头的大哥哥,穿着蓝色的衣裳,笑起来那么干净,眼角会泛起纹来,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听她说话。
闻墨不觉得念安哥哥有什么不好。
但是她知道不该和大人闹,于是从来也不曾说出口。而在离开家以后,她是一时惊慌,想不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哥哥。如今他们遇到了,闻墨才猛然知道,自己并不是无依无靠。
她喉咙有一些些的干涸。倘若念安哥哥要带她走,那么她就真的不能留在离姐姐身边了。她不太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讲,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她到底是一张白纸,纵然目睹了生死,但她始终也不曾看见过,这人世间的种种脏污与不洁。
回忆就好像念安哥哥眼角的那一点红痣,色彩斑斓到无法忘却。
她说:“我要见他。”
应琅点头,这是闻墨身上的事情,她觉得自己不插手会比较好。闻墨说完这一句话后,不知想起什么事。她敛起表情,静静地对应琅说:“能请大小姐先出去么?我想与离姐姐说说话,待会儿就来。”
应琅纵然不大懂,这是何种情况,但她不会不尊重客人,于是推门先走了。闻墨回过身,向袁叶离说完了与闻念安相关的回忆,随后一双亮晶晶的眼,半带担忧地望着袁叶离:“我该去么?”
此时此刻的闻墨,就像是一个在悬崖上苟延残喘的人,偶然见到一根绳,就将它视为求生之物,拼死抓住它,且不肯放手。在这样情况下,依赖就显得理所当然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袁叶离听到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点头,“你应该去。”
闻墨的忐忑不安,就因为这句话而放松下来。她离开,转身出门而去。袁叶离没有跟上。
她独自一人穿行过道,随着应琅一起到了偏厅。卫晟云与闻念安都坐在那里,观其神态,仿佛在商量一些事。闻念安首先看到她。两人一对视,就将彼此认出来了。闻墨走近道:“念安哥哥?”
青年年纪比她大,身量高瘦,一件衣裳披上去,就更像是竹竿了。看到闻墨,眼神有些涣散,只是应道:“你是……闻墨?”
直呼姓名,听起来是那样陌生。但闻墨却没有在意,她道:“念安哥哥看起来瘦了很多,”但那点红痣却依旧出彩。她坐下,三人围坐在小桌子旁,远远看去,都衣冠整齐,钟灵毓秀,真如同久别重逢的朋友一般。
闻念安似乎并不很在意闻墨,对于这个小时候曾一起玩的小妹妹,略微显得有些拘束不安。闻墨静静地说完,自己所有的经历以后,他也仅仅是应和了一句:“你受苦了。”
这样干巴巴的安慰,闻墨却并不在意,她本来也不是很期待一个多年未见的人安慰她。最重要的是,她已经被安慰过了。但遇到亲人的喜悦,让她依然没有发现闻念安的生硬与冰冷,“念安哥哥上来,是要带我走么?”
纵然感情上,闻墨想留下来,就如同刚才她对袁叶离所言一般。但理智上,她也知道,跟着亲人一起走,会是更好的选择。
但听了这话,闻念安却一个激灵,摇头道,“不,不。”他一连说了两声,回绝了闻墨的请求。闻墨心中叹口气,她望着一旁说话的云公子,觉得就连他都亲近的多——尽管比不上离姐姐。
说完以后,闻念安磕磕绊绊地说完了自己如今的处境。他是私生子,赶到闻家的时候,那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如今正在外游学,他说完以后,慢慢地道:“倘若你要留下,我与你一同吧。”
实际上,当初闻家让他外出游学,根本就是打着不让他回家来的意思。
闻墨犹豫,觉得有些奇怪,但终究是认得的人,她就此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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