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姑娘与云公子——枝凉如此称呼他们,因为两人兄妹相称,她其实并不知道袁叶离的真名,只是如此称呼罢了。她什么都不知道,此时却问起这样话来。

    枝凉见袁叶离脸色一沉,立刻知道不对,开口想要圆场:“是枝凉多嘴了……”

    “不,”

    她这话被袁叶离直接打断,她皱着眉,语气也紧张了起来,“你为何会这样问?”

    袁叶离并不是一个容易相信旁人的人。

    但认识枝凉这么些日子,她觉得她应该不会无端问这样的问题。这毕竟是旁人的私事,绝大部分人,只要不是天生热心爱管闲事的,多半都不会干涉。枝凉只负责与客人闲聊,于情于理她不会问;但最重要的是,她问的理由是什么?

    枝凉不是那种,会无缘无故关心别人关系的人。

    可是枝凉却没有开口。她看起来很是犹豫,仿佛在衡量自己到底该不该管。袁叶离严肃起来,“你听了谁说话?”

    听得这样一个问题,她终于道:“……是云公子。”

    卫晟云。

    袁叶离之所以心上一沉的原因,正是因为此事与他有关。这船上唯一与她有连带关系的人就是卫晟云,而枝凉可能接触到的人也是她。她眯起眼来,“他说了什么?”

    枝凉不是那种粗心大意的性子,她一眼就看出刚才还在与她闲聊的云姑娘,此时此刻认真了起来。他们关系难道当真不好?完全没有接触过男女关系,而且也没有兄弟姐妹的枝凉,对兄妹、或者情侣之间的感情,近乎一窍不通。

    看过和经历过,是完全不一样的两回事。

    枝凉细细思索了一回,她想事情很快,理清楚自己能理清的部分也不过一瞬而已。她于是细细地将整件事说了出来,但是却没有拿出那一锭银两。她觉得那位云公子是有意与自己妹妹和解的,但她没有摸索清楚袁叶离的想法。

    袁叶离听完以后,没有说话。

    漂亮的女子坐在那里的模样也尤其好看,淡色一点的唇,眼睛垂下来就能看见长长的眼睫毛,秋眸行水将落未落,瘦弱近乎单薄的身板披着锦衣绣裳,柔软的布料凸显出纤细如若风拂柳的姿态,如云长发披垂下来,头上没有多少珠翠,却有一根白玉簪。

    枝凉歪了歪头。她喜欢这样的人。

    良久,枝凉才听见云姑娘道:“他当真是如此?”

    “嗯,”枝凉认真地点了点头。

    房中寂静,能够听见船在河道中慢慢行驶的声音。枝凉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她拿起茶壶,倒了两杯茶。茶水从黑色的茶壶里流出来,茶壶表面打磨得光滑,是从岸上买来的东西。

    枝凉始终没有说出来的话是:她觉得岸上不好,是因为岸上也有人。

    有些特别感性的人,总是对没去过的地方充满了幻想。但实际上,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纷争,茶壶好看,糖人好吃,并不代表那里的人,会特别温柔善良可亲。但枝凉知道,岸上的东西再好,人,也始终不是她熟悉的那些人。

    可是这话直白,于是枝凉从来不会在客人面前说出来。

    倘若说了,也只不过被人觉得,是一个船上长大的小小姑娘,对岸上人的偏见罢了。

    所以大多数时候,枝凉只是安静地坐着。她不讲话,因为讲了,反而叫客人不高兴,当他们不高兴的时候,就是她离开的时候了。

    袁叶离道:“他最后是怎么回答的?”

    枝凉想了一想,“情非得已。”

    袁叶离点头,扬起一抹苦笑,情非得已这四个字,当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她觉得这个时候,她就像一个手足无措的人,对于这些事情,毫无反驳的能力,甚至也想不出什么解决办法来。于是她开口道:“你有没有遇到过?”

    枝凉不懂,“啊?”

    袁叶离想了一想,“喜欢的人。”

    “有啊,”枝凉立刻如数家珍:“娘,四叔,还有云姑娘你。”她看着袁叶离,但后者却没有太大的反应——这样的话听得多了,就知道是客套话了。她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袁叶离笑着摇头,枝凉果然没有将心思转到感情上去。她道:“那假若与他们吵架了,你会怎么做?”

    枝凉想了一想,她皱起眉:“我不会与他们吵架。”

    她自然没有想到,袁叶离所面对的,是多么复杂的情况。这就是她会做的事,她宁可谦让一些,也不会愿意和他们吵起来。然后她才反应过来:“枝凉会认错。”

    袁叶离知道,枝凉看起来就不是那种固执的性子。她也清楚,枝凉没有想得那么复杂,不,应该说,正常人都不会想得那么复杂。袁叶离道:“那么假如你活不久了,那又如何?”

    枝凉疑惑,袁叶离这话说得也太婉转,她一时反应不过来“活不久了”的意思是什么。但想到昨天的云姑娘,她才终于明白过来了:“云公子……不知道?”

    说到这里,枝凉的声音就惊慌了起来。

    “所以……是姑娘要瞒着他,故意与他吵架,让他不知道姑娘病了的事情?”

    袁叶离沉默了片刻:不是,但也差不多了。

    “若是这样……枝凉是不是什么都不该说?”枝凉紧张了起来。

    进屋子这么久,她都没有紧张过,可是现在她却担起了一颗心。袁叶离笑着摇摇头,试着安抚她:“不是的,他知道……情况还要更复杂一些。”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袁叶离的视线放空了一点,仿佛在回忆些什么。枝凉终于露出了一点作为人类的不安,她讪讪地道:“那姑娘的兄长,想必很关心姑娘吧。”

    她始终没有猜到,两人确实有关系,但却并不是这样的关系。

    可即使如此,她也终于懂了这件事是如何。她看着袁叶离闭上眼睛,刚才她们还在说笑,现在气氛却彻底严肃了起来。袁叶离应了一声,“嗯,”但她宁愿他不那么关心她。

    若是如此,那么他们或许不会落到这样的境地来。

    袁叶离看着枝凉,她知道她不明白,也从来没指望过有人能懂。想到这一点,袁叶离拿起茶杯,在喝一口茶的时间里,好好地理了一下思绪。最终袁叶离道:“这茶挺不错的。”

    枝凉这才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她道:“上一站路过的那片地,山上有很多这样的茶叶,”她说话说得特别慢,“茶在船里挺难保存的,所以剩下来的茶叶并不多。”

    袁叶离点头,她也知道,上岸就是唯一采购的机会,这就是船行驶得慢的原因。一开始她在船上时还会晕,久了就不晕了。对于他们来说,一艘能够横跨水面的船是神奇的,因为岸上会水的人不多。

    江河湖海,岸上人基本都听说过关于水鬼的传说。

    袁叶离一早知道了情蛊无解的事情,她缓缓地转动着茶杯,像转它一样转开了话题:“你会水么?”

    枝凉连忙道:“会的。”

    说过一次话,她就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袁叶离扬起眉:“会水是什么感觉?”

    枝凉想了想,“呃……”其实她不太会形容,人对自己习以为常的东西,往往是不会仔细研究的:“很放松。”

    袁叶离生长于京城,她不会水,更几乎没有见过海——对于海边人民常见的,她却见得不多,甚至曾经一度,以为那条河就是所谓的海洋。“你不怕沉下去?”

    枝凉点头,“一开始会怕。但是如果习惯了,就不怕了,水会让你自己浮起来。和在岸上走路的时候不一样,浮水是很舒服的。”

    她是认真的,尽管离开水以后就会很累,但只要是在水里,就半点也不觉得累,你会觉得自己能在水里待上一整天,甚至羡慕没有双腿的鱼儿。这艘船不是走大海的,她也没有见过海,总的而言,河水和海水虽然有点不同,但在其中游荡的感觉是一样的。

    说到这里,枝凉有点泄气:“不过,我们在水里的机会也不多,”她敲了敲旁边的木板,“大概只有在海边的人才能常常下水吧。”

    “我听说过,在徐州城,有下水去捞珍珠的人。”

    “徐州城?那个繁荣的城镇?”

    徐州城在海边,枝凉明显没有去过。只有没去过的地方,人们才会尤其好奇和向往。

    “嗯,一大半外邦来的东西,都是从徐州城来的。”袁叶离说。她想起了康乐公主。

    枝凉点头,“我见过珍珠,在岸上有人一颗颗的卖。”

    她不是什么高门大户里出来的姑娘,从来没有见过串成一串的珍珠,只知道那些小颗小颗的,被街边的商户吊起高价来卖。她不稀罕珍珠,看过第一次以后,就再也没有喜欢过。

    袁叶离忽然道:“你下一回,会去岸上么?”

    枝凉没有反应,“姑娘有想要的东西?”

    “不,”袁叶离笑了,看起来美丽的样子:“我要到岸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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