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凉将关上房门,再没注意屋内的动静。
她心中颇有几分疑惑,那云姑娘到底是何人?她很少见到病弱之人,因为身上有疾之人,往往不会上这船来舟车劳顿,以免病情加剧。她纵然听说过,生病是一件大事,岸上之人但凡染上了风寒,如果将养不好,也很容易要命的。
但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过又是另一回事。枝凉终究没有真正明白,所谓小病夺人命是怎么一回事。
她是在船上长大的人,能够在船上活下来的,多半体质好,如果不好,也难在船上活这么多年。船上不比岸上,环境再好,海风常年肆虐,又多凶险,人人传有水鬼,还不是因为船上死的人多?
她并不懂得,为何有人会风吹过来一遭,就没了性命。
可终究,打小在船上伺候,见过的人事多了,也就不会太往心里去,思索一会儿,也就没了。她走向另一个方向,食盒随着她的脚步左右摇晃。船中阴暗,有贵客的地方自然是点着灯,装修得好看的,可那些仆人小厮的去处,也不会费心设计得多美。
从雕梁画栋的船舫,回到阴冷的后屋之中。因是白日,也不点蜡烛,好在日光确实透亮,一直照进这船中,那爽朗的大风也扑面而来,有点新鲜夹着鱼腥的味道,却是枝凉习惯了的。
她喜欢开阔的船,情愿在甲板上坐一整日,超过呆在闷热的屋子里,穿戴整齐,却连动也不能动。
那该多难受。
枝凉将食盒里的用具洗好,再摆回原处,船上本来就忙,也不是事事都有个章程,大多数时候,到了她手上的活,她还是自己动手的多。到底是个十三岁的丫头,船上风俗又与岸上有些许不同,她还是天真且无忧无虑的时候。
尽管岸上的来客们,总是说她可怜,说她一点文化都不懂。
枝凉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在何处,若是让她反驳回去,她能举成千上百个例子,但是她一个字都没有说。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船上和岸上是不一样的,那些高贵的人家,更是格外的不一样。
枝凉不懂他们为何会这么说,但她却懂得一件事:不要再提,船上的那些风俗了。这样一来,她就成了个乖巧的性子,各个客人,也都是喜欢她的。枝凉不想计较那么多,只希望不给自己的爹娘添麻烦。
她在木盆里洗着食盒用具。在她看来,食盒其实没脏多少,但还是要洗。洗干净后摆好,她往外走,路过过道,准备去找船医一趟。
那样的一艘船,能够用的地方本来就不多,更是每一分每一寸都物尽其用,连房梁上都挂了咸鱼。只有待客的地方,才会显得宽敞一些。
枝凉打算去找船医,并没有什么旁的理由。她接下来要去准备晚上的活,只是抽个空,问一下问题。
船医是她的四叔,喜欢饮酒,船上要治病的人并不多,大多都是船上的伙计,也不需要怎么用心对待,他就整日留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出来,也不知道在折腾些什么。枝凉走到房门前——船医是船医,有自己的独立屋子,并不是什么新奇事情。
她敲了敲门。
没有声音。
枝凉觉得,这或许也是正常的,如果四叔喝醉了,那肯定听不到什么。
她轻声喊:“四叔?”
小姑娘轻灵的声音落在沉沉的船舫中,这里不那么通风,几乎听不见风的声音,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
寂静。
她摸了一下门板,因为在船上的缘故,木都有点发霉了,是湿的。门并没有锁死。
这下子她慌了,别以为船就是个太平美好的地方,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就算不往那些阴暗的方向想,也可以认为,是人在屋子里出事了。本来或许还好些,但现在门没有锁死……
不说那么多,枝凉仅仅只是单纯的慌了,凭借着自己的直觉。
就在她打算推开门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别开”
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一点也不复杂。
枝凉立刻僵住了动作,转过头来,看到一个人站在那里。
船中阴暗,客人那里还好些,起码灯是长明的。枝凉视力好,定睛一看,就看到是那位姓云的公子。他站在那里,腰间挂着白色的玉佩,是一个圆形的环,一看就知是名品,说话时候,与那位云姑娘同样,是京城口音。
枝凉身处船上,听惯了各城各地的口音,而且客人中京城人士并不少,她从小就没想过这些口音之间的差异,因为在她听来,全都是差不多的,能听懂就行。
她立刻知道这是位客人,而且是贵客。
卫晟云见小姑娘收回了手,敛起的冰冷眉眼之间,似乎舒缓了一些。
枝凉并不懂得,这位客人的性子。她素来服侍的都是女客,看不懂这样冰冷人的表情。——是,冰冷。
在枝凉看来,这位云公子显然就是冰冷的。长发披于身后如同鸦羽,眉眼间没有一丝温情,若说那不是人,她是相信的。所谓的气场、气质,但凡带个‘气’字的东西,都有种看不见摸不着、全凭直觉摸索的感觉。
但其实,所谓气场都是给人看的东西——你觉得那人气场厉害,其实只是他这个人让人感觉到威胁,被震慑之感,而并非他本人,真的有什么神奇法术。比如枝凉,她很难说清自己对他的观感,但她知道自己觉得危险。
枝凉后退一步。
身后的潮湿门板发出吱呀声音。
卫晟云点头,他已经惯了这样的情况,纵然观察到了枝凉的小动作,但他并不想多管。随后他说了一句:“过来。”
这样一句话,听起来像是威胁,枝凉立刻睁大了眼睛,但她也没有往多糟糕的方向联想。她跟着卫晟云过去,船上多的是她熟悉的地方,但神奇的是,她发现这位云公子似乎懂得分辨船上的结构,立刻就找到了那些无人之地。
这里人烟稀少,少有客人会来。
卫晟云伸手递给她一锭白银,干净利落,没有锦囊或者荷包,枝凉小心翼翼接住,一时半会儿她不太分得清这是多少银两,但却知道,定然不少。她抬头,定一定神,“公子要问什么?”
她是个灵醒的姑娘,这世间没有多少事情是空穴来风,这位公子与刚才她看见过的云姑娘是兄妹,多半有其目的——这天底下,又哪里有白吃的午餐?
卫晟云頜首,似乎很是满意,手负于身后,慢悠悠的问道:“适才你可是与那位云姑娘用过午膳?”
枝凉点头。
她不是不莫名其妙的:两人既然是兄妹,自然可以亲自去找人,为何要问她这样一个陌生人?
她并不是想象力丰富之人,自然想不到,袁叶离身中蛊毒,倘若见面,则蛊毒发作,受烈火焚心痛楚。可是她依然承认:“是的。”
卫晟云眉间皱起一个浅浅的川字,他道:“将过程都逐一、仔细道来吧。”
枝凉并不懂这位云公子的意思。就在这时候,卫晟云再说了一句话,叫她放宽心来:“我们吵了架,”他轻轻的说着,枝凉注意到这位公子的声音都温柔了几分:“我想知道怎样才能哄好她。”
原来是这样……
难怪两人同行,但云姑娘却一眼也不看自己的兄长,却又莫名的信任于他。枝凉看得出,那位姑娘并不是不信任这位公子——若说是闹别扭,那就说得通了。
枝凉终于是接受了,她开口,将适才情况仔细说来。
纵然她只是个路人,并不懂得这么多,但却发现了一件可以说是有趣的事情。
她原以为,这位云公子是个生人不近,性子冷漠的人;她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人,那些被世道折磨惯了的人泰半都是这样的,对于旁人的事情毫不关心,仿佛一副很累很累的样子。她从未见过手上染有鲜血之人,是以心中这样想。
如今见了云公子,眉眼冷淡,似乎毫无人情味,不似一个能正常交往的人。她也是这样想的。
但一旦说起那位云姑娘的事情时候,枝凉一双眼睛就往那脸上看。她分明看到,听着自己口中所言,那云姑娘的一言一行,眉眼就这样柔和了起来——就好似冰天雪地的冬日过后,春天降临大地,百花盛开,都是暖的。
她忽然想起,曾经听船上遇见过的一位客人说:冷漠的人并非不动情,仅仅是他们不曾遇见,那能够让他们动情的人。
枝凉说得很快,最终她道:“云公子为何会和她吵架?”
她不懂得。
可她倘若代入她自己,她若能对某一个人露出这样的眼神来,那她一定很喜欢那个人,喜欢到了、不舍得吵架的地步。既然如此,为何会有今日这一出?
说到这里,卫晟云却忽然苦笑了一下。
枝凉立刻警觉:“是枝凉多言了。”
她只称呼自己的名字,因为船上人多口杂,她若是要讲礼仪,那简直忙乱得说不过来,于是取其意,只要让人听出自己态度就好。
卫晟云摇头,“并不。是情非得已。”
枝凉听不懂这样一个词——达官贵人说话,都是文绉绉的,但她人机灵,心中细细思索,就划下道来。
说完,卫晟云面上表情,又收敛了起来。没有一丝笑意,若不是生得好,那当真是许多人都不敢近了他的身去。他匆匆离去,再也没有多说旁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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