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最堵人的,往往不是泼妇骂街,那随性而至的辱骂,不足以让人觉得气上心头,无法平复;反而是一些你认为不对,却偏偏没有能力反驳的话。越是执拗的人就想得越久,越是富有想象力的人,越容易想得深,自行为这些话加上万句注释,最终活活把自己气死。
甚至这话,是由生平恨毒了的人说出来,就更是愤愤不平:为何她所言是对的?
是以艾琪不说话,不是她不能反驳,而是她没办法当这是一句平平无奇的辱骂,然后用同样的态度讽刺回去。
等到艾琪想起来面前还有一桌菜时,下人们早已将饭菜撤出去,袁叶离更已经不在,她面前的,还当真只是一张空桌。
其实说到底,艾琪到底年少,若不是抱着为难袁叶离的心情,只怕早就战战兢兢,怕自己一个商家女,在这官家中讨不到好,然后被打出门去。说到底,妾这个字再好听,也是买来的玩意,比不得正妻,也与侧室不同,基本上只比所谓的外室女要好一些罢了。
她不懂得这些文人家中的讲究,父母教她的都是如何持家,因为以为这个姑娘不会嫁出去,肯定是招上门女婿,或者自梳在家——商家女,还有什么旁的路好走?
但到了最后,反而是这个姑娘,说要到文人家中为妾。她生得明艳,身份又低,却是身家清白,年纪尚轻,而且有一手管家的本事。话说开来,就是她的音容笑貌象一个妾,能让夫君享福;而出身纵然低些,却会因为出身而在夫家里循规蹈矩;而年纪尚轻,就是年纪能让族中满意,若要出身好些的,只怕就是二嫁娘。
这样种种考虑下来,人人都知,这样一个出身商户的妾,不可能与府中的,大小姐闹起来,因为身份到底差得太多。
莫要说人不清明,艾琪被人这样说了一句,张了张嘴,不会说话。她往下一层层深想,反而辨得清人世冷暖。说到底,是商家出来的女儿,莫要说商户太俗,正是这样的俗气才让人懂事。艾琪见惯家财万贯的父母亲,出门迎客尚且要弯腰躬身,眉目奉承,不用看多少年,很快就懂得了什么是谋生。
商户备受打压,不是每个商家女都是家中富有能享福,这世间不是你愿意低眉顺眼就一定有回报,类似的话,艾琪懂得最快。所以只有日日看书上文字的书生,酸气最重不懂现实;农民也早早要学着谋生,就连工匠,不也是为人而劳作,是以商户,一开始就与文人截然不同。
因此而不屑,格外的不屑。不屑底下,却又压着盼望,心底深深渴求,旁人能承认自己。
这天下间无忧无虑的公主能有多少,当没有人为了你将一层层的脏污压在光鲜亮丽的衣裳首饰之下时,梦就要醒了。
所以梦醒的滋味,总是格外难受。
艾琪笑一笑,抬眼就看到一屋子的奴仆。她觉得又无奈又讽刺,想要举起杯子,砸到地上,斥责他们为何不听自己说话,偏偏要听大小姐之言。可是举起茶杯半响,她忽而看到了那些奴仆的眉目。
他们在怕。
因为要守规矩,所以从未露出情绪来,可他们终究也是人,懂得退后一两步,尽可能缩小自己的存在,希望旁人能放过自己,还能见到明日的太阳。他们未必表现得多么明显,可是落在艾琪眼中,忽然清晰。
仿佛她从前是个瞎子。
于他们而言,大约连大声哭大声笑都是奢侈。
她重又将茶杯放下。
忽然明白,这些奴仆只是谋生,而自己也在谋生,若不与他们好些,日后得坏的人是自己。但凡分得清好歹的人,都知道谋生二字笔画艰难,没有任何诗意的语言能将这两个字美化,它的意思,仅仅是人人为了能活下去,而穷尽一切。
这世间那么多人,莫非人人做事都是为了梦想?——那这世间,应当有多么美好。
艾琪第一次觉得,自己笑不出来。
当你第一次明白这件事时候,就已失去了嬉笑怒骂意气轻狂之能。
她将茶杯放下,往椅背上一靠。这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还不算多么难堪,起码她能用这般漂亮的茶杯,蓝色花纹雕刻在精美白瓷之上,一一皆由工匠用心打造,桌椅若是不听话,随时可丢掉重新买一件,而她不是那个随时会被丢弃的人。
难怪世间人人都是疲累模样,说起话来实际得不能更实际,因为希望尽快将事情办成,这样不会为难自己与旁人。会闹事的,泰半被人觉得是分不清好歹。
她开口,一双凤眼望过去,真是好看精致。
她道:“你们……端一道点心上来吧,只要是甜的就好。”
艾琪第一次不曾说什么为难人的话。她忽然清楚,这些人不过是收钱办事,拿着月钱,自然要对主人家好些。
不管如何,这就是不会骂人的意思了。
而回到院落中的袁叶离,立刻吩咐白鹭去端吃的来。她是大小姐,院落中唯一的姑娘,自然是有自己的小厨房,白鹭匆匆的去了。回来时候,与奴仆一起,端着小菜,卖相精美,教人垂涎。
袁叶离一双眼睛亮了,看着白鹭摆筷子布桌,为她夹菜。一顿饱餐以后,她差些忘记早上发生之事。等到碗筷撤下去,白鹭才轻声问:“小姐一口菜都不曾吃?”
她不是问院落中发生何事,仅仅是问小姐为何要多用膳。
被这样一问,袁叶离才想起来。她笑得有些苦:“是,一口菜都没吃。”
白鹭一惊,“为何?”
总不见得一个妾,会胆敢与府邸中的大小姐发生冲突?
袁叶离喝一口茶,“你见了她就知道,是相熟之人。”
以白鹭的能力,不会想到艾琪身上去,而袁叶离也不会多讲。不是要防范着谁,而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还那么霉气,没人有那个心情去多复述一次。即使她是胜利者,也是一样的。
白鹭看着小姐神色,小心翼翼问道:“小姐若是再见她,是否还会如同今日这般?”
袁叶离却是摇了摇头,“不会。”
手中茶杯有点烫,她拿着杯缘,茶水热气冒上来,只觉得脸颊烫烫的好受。白鹭道:“小姐有把握?”
“十成把握自然没有,”袁叶离微笑,“但既然今日有了心理准备,日后再见也会好受些。”
白鹭没有多问,纵然心中好奇妾是谁,但她到底不好越矩,反正都在一个屋檐下,迟早就会相见。袁叶离只是意外,来的妾是艾琪,是以为此慌了神,但若是日后,那就不会了。
但她不曾想到的是,日后她和艾琪,竟然是平平和和的没起争执。
纵然艾琪脾气依旧不好,对着她也没什么好脸色,但却再也没在旁的事情上为难她。两人不可能交好,也不可能忽视以前的过往,也不过是各自窝在院落里,过自己的日子,除却逢年过节,根本不见面,见面了,也少有冲突。仿佛艾琪忽然不再恨她,而袁叶离本就不愿意主动挑起祸怨,两人就是这样,将日子慢慢地过了下去。
袁叶离的两年孝期,过得平平稳稳,在不知情的人看来,深居简出,少有风波,就是这一家女儿的孝顺了。除出洛府之中,多了个人管家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就在城门口的那幅画像被拆下来,柳叶与傅从都被抓到监牢之中的时候,这件小事却没有几个人关注。是,这是许多人都不稀罕的小事,因为被抓的人只是一个青楼女子,无人知晓她手中握有情蛊。
还有另外一个,至关紧要的原因。
因为离开京城数年,一直镇守边关的人,终于再一次回到了京城。这一次,宏军再次挑起战端,却也没有能够打下齐国的任何一个城池。
凯旋。
与数年前一样,凌真将军打败了宏军,再次回到京城中来。可是这一次,却没有满城欢呼,连惯常尖酸刻薄的文人们,都不曾多讲几句挑剔战事结果的话。而这一次,递上来的除了战事结果,还有一份请求卸职的文书。
当军队回到京城中时,几乎满城举哀。没有军队胜利的欢呼,没有万人空巷的热闹,甚至没有帝皇脸上的欣喜和无数赏赐,连所谓的加官进爵都显得那样无力而苍白。当帝皇在宫中等候时,脸上的哀色要用尽全力才压得住。
因为一个消息,与战胜一起传回了京城。
凌真将军在战争中受了重伤,断一臂、盲一眼,双腿尽毁。这位加冕不过数年,兵书还在京城中广为流传,无数英勇传说还被人在无数个日子里讲述,甚至闺中少女都盼望一见的将军……
他用自己后半生的残废,换回了这一次战争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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