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词汇。
人们将那些自己无法想象的事情形容成命运,仿佛这世间有无形的东西在掌管天下,而人们对无形的东西,则反抗不得。在看到一身水红的艾琪时候,袁叶离就记起了这个词。
她走进厅中,一桌热腾腾的早点,铜盆还摆在一旁,而艾琪站在那里张罗一切,低眉顺眼仿佛当真只是被买回来的一个贵妾。在看见她的那一刻,袁叶离停在了门口处。
艾琪。
与华佳琪同样,名字里有一个琪字,明艳无双,唯一不同的是,华佳琪是宏国公主,而艾琪不过是商户之女——单论身份,天渊之别。她们见面是在袁叶离初来乍到的时候,她喊她“阿离”,两人仿佛熟络友好,而不是后世那般,见面即是仇敌。
而现在,艾琪抬起头,冲她一笑,“大小姐怎么不过来?”
这个姑娘笑起来的样子真能欺骗人,仿佛无害,而且单纯。可下一句话,她的眉峰转为凛冽,冷漠开口:“这样说来,大小姐还是瞧不起妾身了。”
袁叶离这才看了她一眼,眉目间平淡如水:“人若要轻贱自己,旁人都无法阻拦。”
随着她说的话,她走近桌子,袁叶离与艾琪站在圆桌的两边,艾琪此时已经不继续摆布小菜,而是收回手,两人对望着,谁都看得出她们不喜欢对方。
艾琪却笑,眉眼越发显得精致:“只有旁人如此,妾身才会开始看不起自己。最后一次见面时,大小姐可记得妾身当时穿的是什么样衣裳?”
袁叶离也笑,却很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情:“记得。”
听见这样一句话,艾琪却似乎惊讶起来了。袁叶离静静的道:“你穿着一套鹅黄色衣裳,披翠绿外衣,一双浅色的丝履——但无论记得与否,都不重要了。”本来平平淡淡的说话,到了最后,却立刻反转,而她接着往下讲时候,语态已经转为嘲讽。
艾琪却怔怔的道:“你还记着。”抬起一双本应该柔情的眼,说起话来却那样尖刻:“那你为何不来找我?”
称呼已经变了,艾琪的心也乱了起来。袁叶离听到最后一句,有些发愣,艾琪更是得寸进尺:“你们这些世家女就是如此,从未将我放在眼内!”
她喊得尖锐,听起来当真是有理——因为当日袁叶离不再与她交往,所以就是看不起她。
“若是如此,”袁叶离想了一想,试图用不那么讽刺的语气说话:“若是路边的乞丐在你赏钱的时候不向你道谢,那就是不识抬举?”
纵然已经很婉转了,但显然对艾琪而言,还是太过直白。
她愣住了。“那是自然……”
袁叶离微笑,“那请问姨娘,是否人活在世上,应该讨好路过的每一个人?”
若想艾琪有什么样缺点,那大约就是盼望旁人喜欢她。这种盼望,几乎让人放下身段,全心全意讨好旁人,而自己想法,却并不重要——说得好些是谦恭有礼,说难听了就是自我陶醉。
艾琪道:“你的意思是,我是那个路过的乞丐?”
袁叶离,这下彻底愣住了。
她坐下来,微微一笑,温软的样子,显得一张脸不是那么精致,反而只是可爱的白玉团子:“我本来也想过致歉……”说到底,只是她不想见到她了,这样唯心的说法,若说她长得像一个自己讨厌的人,不说是否让人怀疑,压根就不会有人信。“所以我送了礼品到府上,说近些日子课业繁忙,不能再读话本了。”
她是道歉了的,因为纵然她长得与华佳琪相似,那也是不同的两个人,所以为着对自己的心情负责,她写了信送去——所以此时再见,心情才尤为复杂。
艾琪的想法,却是不一般。
她是商家女,好容易才寻得了一个朋友,跟不能接受自己轻而易举地被拒绝,仿佛将他们当成蝼蚁:“区区一封信,就想敷衍人,”艾琪低着头,全然不顾头上发簪已然有些散乱。她讽刺地笑起来,笑声仿佛厉鬼:“你可知道我受了多大的罪。”
袁叶离看着她。
并不是人人都觉得自己有错,所以交往才显得尤为艰难:每人保持着自己想法,都以为自己是对,不能换位思考,那样吵了三五小时,掐架的双方,三观依然不会有任何变化。
除了浪费口舌,并不会有什么用。
艾琪道:“如今你看我,不过是一个商家女,”她低低地笑,“人人都能够随意轻贱我,仅仅因为我是商家的女子。”
说到这句话,袁叶离忽然想起染晴。她最初认识的那个染晴,也同样是商家女,然而她对此的反应往往是:我乐意,你管我?——放肆但直白,至少不绕弯,也不会抱怨旁人轻贱了她。
袁叶离开口道:“我还是那句话,你若要轻贱自己,那就莫怪旁人嫌弃你。”
说完,她准备坐下用膳,大好的一桌席面,若不好好吃,那简直就是浪费。最重要的是,菜不能凉了。就在这时,艾琪却道:“早膳已经用完了,来人,将菜撤下去!”
等等?
艾琪说完这句话,袁叶离才抬头,看见艾琪一脸的欣喜,仿佛终于抓住了一个她的把柄。袁叶离这才开口,喊住要将菜一碟碟捧走的丫鬟婆子:“谁若抬走,就捧着菜在屋外跪一日吧。”
说是一日,实则跪到她说可以起身为止。——宅院中的一切永远如此,她们吵架,遭殃的是仆人。
艾琪挑眉,“大小姐喜爱作践仆人?”
“不是喜爱,”袁叶离面无表情,眉目冰冷,“是本该如此。”
艾琪道:“大小姐莫要忘了,”她微笑,坐下来,一身水红衣裳宽大,要将椅子遮住?。“如今这屋子里,要管事的人是妾身。若妾身要扣他们月钱,那只是很简单的事。”
月钱和跪拜,哪一个更重要?
可以想象,在两人开口以后,仆人们会宁可跪,也不肯让月钱少了一分一毫。
艾琪说起银钱来,语调总是格外的尖酸刻薄。如今她是已经嫁人的妾,而袁叶离却是未曾出阁的女子,可以想象,在此一事上相争,吃亏的是谁。
想到这里,艾琪更是得意起来,“大小姐若是执意如此,妾身也没有办法。”
袁叶离知道,这是把她放在那个被火烤的位置上去了。若单论身份,自然没有优势,即使是个妾,可出嫁之前就明说了,是能够管家的妾,除了名分,与夫人还有什么不同?
她却微微一笑,“执意?我未必。不过一桌菜而已,搬出去也没有什么别的。”她静静说着,“可是姨娘往后,可就要小心了。”
她这话说得毫无条理,至少,在现在听来,毫无威胁之能。
是以艾琪冷冷一笑,看她时候仿佛看一直临死挣扎的猫。
袁叶离说着话,语气明显不带感情:“姨娘刚从父亲屋里出来,”她慢悠悠,并不着急,“就要用一桌菜来为自己立威,不知旁人会怎么想?”
所谓掐架,不过是用彼此惧怕的东西互相威胁,就如同两人在比较谁衣柜里的衣裳更多。艾琪一张脸却是白了,她是在乎旁人想法之人,否则也不会因为袁叶离不再与她来往,就立刻作践自己——说到底了,不是十分看不起自己的人,不过是为了能多搏得几分关注。
艾琪冷冷道:“妾身不过是妾,不怕这些。”
是以她肆无忌惮,因为不过是妾,谁会在乎一个玩意儿的名声?
袁叶离知道,艾琪进府来,未必是为了前程,更不会想要一儿半女。可是如今,一屋子的仆人都看着,新来的姨娘,为了一桌菜就能扣他们的月钱。
人心偏移,有时候原因极其简单。
袁叶离站起身,走向艾琪身旁。艾琪立刻下意识想退后,椅子却太重,推不开。她走到她身旁,压在耳畔低声说话,用仆人听不见的声线:“是,你不怕。”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说白了不过是为着自保。
她的声音轻柔,听来不似一个知书识礼的大小姐,她笑起来眉目都是温柔的,“可如今人人都知,新来的姨娘是个不容人的性子,那又应当如何?姨娘是商家女,应当更清楚,下属不用心办事,会引来如何后果。”
艾琪被那接近的声音吓住,一时目光竟然显得有些愣。
她说话的声音那样悦耳,一时教人无法拒绝。
这时候,袁叶离退后一步,她是大小姐,不必向姨娘行礼。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一桌的菜,扬声道:“都将菜收起来吧,姨娘已经吃饱了。”
同一句话,由两个人说出来,是不一样的。
仆人们愣住,他们不知主子玩的是什么把戏,但袁叶离一向管着家中之事,少有纰漏,倒有一大半的仆人觉得,跟着大小姐的决断行事没错。
他们纷纷上前收拾碗筷,一道道菜原样端回去。纵然是主人家不爱吃的菜,剩下来对仆人们而言也是美味佳肴;主子吃剩下的,才给仆人,单就这一点,就体现出奴仆与主子之间的多重差异,若说主仆是一样的——那人的眼该有多么瞎,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而袁叶离两袖清风,回到自己的院落,只剩下艾琪一人,对着一张空桌,久久不能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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