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河畔,一片凄清。京城以外,无人看管的荒草反而长得茂盛,在这样季节尤其引来了许多冷风,一只乌鸦被这风从树上惊起,承着它往野外而去。乌鸦羽翼展开,漆黑而不详。
荒野之中,本是不该这样吵闹的。
可是在这一马平川的平原之中,其余人举着的火把几乎将这荒原照成了夜市。燃烧着的红红烈火偏又保持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平原上寂静无风,却也让那些火熏出了一丝燥热的味道。他们刀剑整齐而划一的指着柳叶,却依旧不敢迫近她。
一群人围在当今圣上旁边,其中的男子却不见得有多么惊恐,甚至面色如常。
柳叶蒙着脸,看着他们。
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她暗地里轻笑一声,可是她还不想死。哪怕是苟延残喘……只要是还能活着,吃美食着华服,那样的日子还怎么能说是苟延残喘?只要活着一日,对她来说,就是享受!
皇帝道:“放开她,我可以饶了你一条生路。”
柳叶笑了,面上的黑布松脱开来,一张脸竟然被那些火光照耀得那样明艳动人,仿佛一团烈火。她不像任何一种花,而像是能将一切焚毁殆尽的炎焰。她的声音那么高傲,却又莫名的带着一丝颤抖。“何必呢,皇帝陛下?”
她这样的一句问话,是显得那样莫名其妙。
可皇帝当初自称的是“我”,而她这样喊旁人,就等于承认了自己就是那个刺客。她竟然一点不觉得紧张,甚至没有半点的惋惜,她说起话来依旧是那样的张扬不要命:“莫要告诉妾身,她是你的妃嫔。她梳着的,可是未嫁女的发式。”
多么显而易见的事情。
是,这个女子是未嫁女,因为凡是已经嫁人了的妇人,断没有这样将长发披垂下来的。
她听见她抓住的那个女子道,“我是那日弹琴的人。”
那把声音带着几分清冷,却又如同白玉珠敲在琉璃上一样的好听。柳叶这时露出一个淡淡的不无苦涩的微笑:“是好人家的女儿呢。”她说话时气喘的厉害,可单是这样,都教人动情。
那姑娘叹了口气,“你与她果然很像。”
柳叶不明白,这个少女为何这样说。可是她也没有问。柳叶扬声道:“为何不来?一国之君,竟然是这样胆小之徒么?”
这样的话放出来,登时一片哗然。这女子大约是不要命了,眼看没有多少天可活,就干脆地说起胡话来。这样的亡命之徒,那些侍卫是见得多的。他们并不怕抓不到犯人,只怕皇帝说要放了她。
柳叶轻笑,匕首离姑娘的脖颈更近,本来的距离就算不上远,如今更是割出了血来。柳叶还不曾说些什么,就觉得那血的味道有些奇怪。很难说,旁人也分辨不出来。她倒是没有割太深,若是这姑娘死了,倒霉的人一样是她。
柳叶从来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只是她所做之事太过危险罢了。她并非不知,蛊之危害,天下罕见,可它的诱惑,比危害更甚。倘若情蛊当真能够做出来……柳叶看着匕首上一滴未干透的血,只觉得有些难熬。
她想逃离这里……可一旦脱手,她必死无疑。
柳叶退后了两步,离火把远了些。
她抬眼,看清那些侍卫。他们很显然全都是精英,然而如今却拿她没有办法。这样的情况,柳叶觉得或许并不罕见,但他们还是没有动。他们大可以不管旁人的死活,追捕她这个弱女子。即使她手里的人被杀了,那又如何?他们这些侍卫的差使,也有个交代了。
然而,站在那里的那个人没有动。
皇帝。
那些侍卫再等皇帝发话,谁也不知道这个姑娘在她心里是几斤几两,会不会在京城引起轩然大波。她皱眉。这个姑娘,是当今的康乐公主么?传闻康乐公主受宠,但是否美貌,她却是不知道的。
并不。柳叶尽管身处那烟花之地,却也知晓,公主已前往异邦,于海边出发,必然不会搅合进这样的事里来。
那么,她是谁?
柳叶皱眉。
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了,皇帝就站在那里,不知何时会发话。
她道:“是你们将染晴抓走的?”
她这样说,自然是没有根据的。根本不是有人将染晴抓走,而是她放弃了染晴。可此时此刻,不重要了。她说完这句话后,可以看到那些侍卫里,有几个脸色一变,但很快又回到面无表情的模样。
柳叶心道:不愧是皇家培养,这可真是规矩严。
“好,好。”想到这一点后,她的声音变冷,似乎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她说:“将染晴交出来,我就将这女子送回去,必不伤之。”
她这话说得可真是聪明。
虽然有些妄图指鹿为马的嫌疑——她说得好像,染晴对她有多么重要一样。如果染晴真的换过来,柳叶可以当场杀了她,扰乱视线,趁乱逃走。如若他们不肯,那就无以为继了。但,染晴一个囚犯,对他们来说,能有多么重要?自然是可以换的。
这个时候,柳叶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救她自己。
当下就有侍卫向皇帝谏言道:“不如将那姑娘换给她,反正也不重要……”
皇帝却甩开他,冷笑一声:“你想要染晴?”
柳叶肆无忌弹:“她就是我的。”
她劫持的那名女子,此时却开口:“染晴如今,已经随着公主前往异邦了,不可能给你。”
她说的不是实话。从那日开始,染晴就再也没有醒过,除了还留有一条命在,什么都做不到,甚至连张口说话都不能。没有医生能将她救过来——他们仅仅是说,染晴忧思过甚。呵,他们还真不如说所有人死去都是因为忧思过甚好了。柳叶道:“是么?”
女子声音冷然,却已经足够动听:“你一个青楼女子,骗你有好处么?”
听见这句话,柳叶忽而笑了起来。她大笑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夸张且可怖,甚至不顾仪态,放肆而堕落。是,她一介青楼女子,做这些根本没有好处,她早该从良好好谋生,莫要折腾这些阴损的东西。
若是听了这些读书人的鬼话,她迟早要死在乡野村落无人知。
“你运道好,”柳叶笑,“不曾碰上过这些腌脏事。”
袁叶离并不觉得自己运气好了,但她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她觉得有几分的难熬,康乐公主已经走了,染晴昏迷,这件事里,终于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每次都是这样,从不例外。
可她从来没有说出来过。
皇帝此时扬声道:“就算是想要,平民又岂有给你的道理?”
“她不是平民,”柳叶冷冷道:“她是我的丫鬟,那就是我的。”
袁叶离并不动容,“随你怎样说,人不可能给你。”
柳叶哼笑出声,“你一个世家千金,此事与你有何关联?”
袁叶离久久不曾出声。
她道:“我听过那首曲子。”停顿片刻又接着道:“你跳起舞来,当真是好看。”
柳叶听不懂,莫非这位千金姑娘还曾到青楼中去么?她只觉得荒谬,或许此女不过是在蒙骗她一个落单的刑犯罢了。是,她已经是刑犯了。
“齐国的皇帝,”她朗声说出话来,再也不管旁的什么人,“你要抓我,未必这样简单。”她这话说得人一愣一愣,实际上她并没有把握逃离这里。
皇帝笑了,“你既知道我是谁,那为何还会这样说?你这话全无道理。”
柳叶环顾四周。这样的荒郊野岭,自然是寻不到旁的村落的,她若是要逃,那么就只能一直逃,逃得再远一些,直到他们抓不到她为止。如果是个胆子怯懦些的人,只怕如今就束手无策,准备投降。
可她柳叶,从来也不是那样的人。
她只是对京城有一丝的舍不得,可这远远无法遮掩她逃离这里的渴望。既然她能够走,又为何不走?不反抗可一点都不像是她的性子。
灯火之中,鬼影游离。她见到那些人的样子,无一不是希望她落入他们手中,受尽各种折磨,以洗刷原来承受过的屈辱。她道:“皇帝陛下,你放心,决计不会伤了你想要的人。”
这话可当真是直白,但从她一个青楼女子口中说出来,人们也不过是做出嫌弃的模样。
人们由来嫌弃她,她也早已习惯了。
是那样的道貌岸然,而且理直气壮。可只有她,从来不曾认为这是好的。
她放开了她,那把匕首就那样被她紧紧握在手里。她转身逃去,身后的侍卫立刻闻风而上。她总是能逃得掉。
因为心善的人,往往不够狠,所以死的早。而她,毫无良心,心肠歹毒,做事决绝,反而活得长。是以旁人言,祸害遗千年。
侍卫追捕而去,一群身影立刻没入山林之中。袁叶离因为被柳叶放开,甚至没有能够支撑多久,就那样倒在地上,脖颈旁有血,面无血色,仿佛命不久矣。这样的感觉是她所熟悉的,因为她的确曾经这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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