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一是个实诚人,他说了京城城门会开,可并没有立刻说开门的是谁,这又是为何。告诉了白鹭之后,当场将那纸烧掉,并嘱咐白鹭一定要记着。暗地里自然有交代别的事情,可终究也不过让她知道个大概,以及她要做何事。甚至没有说,自己的职责。
卫晟云谨慎,从不将所有事告诉同一个人。整件事情的大局,大概只装在他心里,成一张宏大的地图,唯有整件事落幕后,才能从结果的蛛丝马迹,窥探出最初的布局来。银两全部存在一个钱庄里不打紧,反正总能赚回来,可是输了就是输了,没办法重来第二次。
真正重要的细节,其实都藏在那封家书里。
袁叶离所言,并非毫无道理。云锦嬷嬷的死,看起来自然简单,那真正的毒已经倒了,云嬷嬷也死在水井里。但丽妃还活着,且不清楚是否她让云嬷嬷去的凝香堂。然后,她将染晴找来了。
当日事发突然,袁叶离并没有处置染晴,至少她还在凝香堂里,只不过人人都知她招了王妃的嫌,除了春燕,也没人来看她一眼了。这次袁叶离再见她的时候,染晴越发消瘦,身上的伤还没好,但却依然跪着。
大约人人都以为,晟王妃这次找她,不是有什么事要她做,而是忽然想起来,应该治这宫女的罪。
可是当大门合上,袁叶离身边只剩下春燕和秋鸢在,染晴没有求饶。而袁叶离的第一句话是:“你很聪明。”
“多谢王妃夸奖,”染晴行了礼,却无任何感激之情。站在一旁的秋鸢看她这个模样,有些摸不着头脑,心中却有些瞧不上她——难怪染晴被分到这里,没有一个不识好歹的宫人,能够好好地往上爬。
袁叶离道:“那封信,怎么送到你手里的?”
染晴沉默了片刻,看得出她不说话是因为在忍。然后很久才道:“禀告王妃,是奴婢在天牢当差的哥哥送过来的,他叫萧寒。”
这下袁叶离才多看她一眼,忽而笑了:“我知道他是王爷的人。”
染晴肩膀一抖,没说什么。也没说刚才的沉默,是因为她以为王妃能猜出来:此时此刻还会做这件事的,一定会是晟王过去的手下。只是有些消沉的道:“奴婢愚钝。”
“你不笨,但也没那么聪明。”袁叶离微笑,“胆子够大,敢冒犯主子,不怕我会直接将你赶出去?”
染晴丝毫不担心:“王妃不会。就算会,奴婢也能夜里寻到机会,来见王妃一次,那样同样不会遭人怀疑。”
袁叶离一愣。
染晴说的没有错。
这事算来算去,会有的可能性并不多。如果王妃单独来问她,那自然是最好的;如果王妃是个不爱惜宫女的人,直接将她赶出去,那么她也能偷偷跑回来找王妃;如果王妃直接打死了她,那么只要看一眼,就能发现她身上藏着东西。
至少在染晴看来,确实如此。
“你不惜命?”袁叶离换了一个比较婉转的说法,而不是说‘怕死’。
染晴冷漠道:“王妃不必关心。”
膝盖跪着地上,一幅薄薄的布料,因为跪着所以从膝到腰之间,拧出了皱折。说得人很想一鞭子挥过去,看看她是否当真不怕。袁叶离又问:“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染晴这时,才露出了一个真真切切的微笑。“王妃愿意听?”
袁叶离挑眉:“有什么不愿的?”
染晴这才开口,慢慢的说着。“晟王妃是个谨慎,而且看细节尤其准的人。”第一句话就是编排主子,若不是袁叶离,只怕听了这一句,就要将染晴活活打死。可是袁叶离没有,于是她慢慢的挺直了脊梁。
“如今宫中不过是两个主子,单看王爷和陛下、丽妃三人之间,陛下多半是看不惯王爷的,但如今却是僵着,至少没有像朝堂上的那些大臣那样,死的死,关的关。”说话之直白,听得袁叶离和秋鸢都是一惊。
可是染晴没有停,这也是这个姑娘真真正正惹人嫌的地方。
三两句话,就说出了卫晟云和卫越辰之间的纠缠。
“而丽妃,就算奴婢原先分不清,也必然知道,如今丽妃是把王妃当成,如同皇后一样的仇敌了。”染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说着:“奴婢不知两位有什么恩怨,可是看看长乐宫中每日抬出去的物件,就可以知道了,丽妃和心慈手软这个词没关系。”
狠毒直白,若是丽贵妃听到这句话,想必立刻要将人拖出去杀了,而且鞭上三千下。
不要说她没有口称贵妃这件事,那比起言语中内涵,简直微不足道。
染晴岂止是不讨人喜欢,更是惹人嫌恶。
可她立刻拉回来:“可是王妃依旧能在其中纠缠,而且如今入了宫来,奴婢也不见王妃要败在丽妃手下的意思。”
其实这姑娘是真的拎不清,她自觉说的是实话。“那么奴婢可以赌一赌,王妃有这个能耐,肯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只有这样的谨慎,加上能观人心熹微之处,才能真的达到如此效果。”
袁叶离面上无半点波澜,仿佛听不见染晴说的话。染晴继续作:“奴婢平日装成的那个模样,就算平庸,至少算不上异常,更不会无缘无故,就这样冒犯王妃。所以奴婢猜测,王妃此时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就算不怀疑奴婢是旁人派来的人,少不得也要问上一问的。”
她低垂着眼,依旧守着宫中的礼节,没有直视王妃。
可是守不守礼节,似乎不那么重要了,因为染晴已经犯了宫中最大的忌讳。上位者,最忌讳的是,你猜到了他心里的一切。若是说了出来,那除了死,就没有旁的下场。说得好听点,染晴是不惜命,说得难听了,不过就是拎不清。袁叶离容得下自己的那三个丫鬟,还是因为她们都不曾犯过忌讳,而染晴却反其道而行之。
“你是如何知道的?”
“宫中耳濡目染。”
染晴冷冷地,好像只将袁叶离当成一张工笔画,没觉得她是能杀了自己的王妃。袁叶离这才缓过一口气,“你可知道,如今宫内宫外,是个什么情况。”
“不会有什么事的,”染晴果断地说了半句话,然后才好像刚刚发现自己说得太过头,住了嘴:“王妃想要奴婢做什么,奴婢自然是会做的。”
这就比较像句人话了。
袁叶离却沉静道:“如果做到了……你想要什么?”
很直白,但却蛮符合染晴表现出来的准则。染晴此时却道:“就算奴婢做到了,只怕也没有那个命应了。”
袁叶离没有笑,毕竟她不是丽妃那样的笑面人,整天笑得脸都僵了,她是实事求是的。染晴看起来像是已经不求活命了,甚至于也不是很担心身边亲人的安危。晟王妃忽然问道:“你是哪里人?”
染晴仿佛早已习惯,只是冷然道:“京城出身,家中从商。”
最贱的商家女,嫁出去时唯一的卖点就是家里的钱财。从一开始就被人瞧不起。袁叶离叹口气:“你很像我见到过的一个人。”
傅乐。
可染晴并没有问那是谁。
染晴道:“如果奴婢没有猜错,王妃一直在等。甚至于说,倘若没有云嬷嬷,恐怕也会有雨嬷嬷,风嬷嬷吧。”她说的话算不上错,这宫中风风雨雨,丽妃若要对付袁叶离,必然不止这么一招。
袁叶离甚至没有开口,染晴已经说完了袁叶离此番的意思。
袁叶离道:“那在你看来,本王妃接下来会如何做?”
染晴却是皱眉。
人思考起来,往往就会沉醉,注意不到自己言行举止,与眼前一切。
“奴婢……不知道。”最终她说。
这终究只是个自大一点的宫女,若是不曾经历过,不身在局中,永远不会知晓,他们如何应对,以及下一刻会做的事。若染晴真能猜出来,这姑娘不是妖了,就是当真可疑了。
所以她不知道,是理所当然。
这件事沐雨做不了,而染晴却很适合。袁叶离只是说了一句:“你不怕本王妃害了你的兄长,或者将你送到丽妃手里?”染晴刚刚并没有说萧寒的名字,可谁也不会傻得以为她不说,袁叶离就查不出来。
这是最开始就问过的内容,袁叶离却忍不住再问一遍。染晴道:“奴婢自然是怕的。”
袁叶离沉默,气氛一下子僵住,真正是鸦雀无声。
面对这个宫女,袁叶离不知为何有点惜才的感觉,但又盖气不过她完全冒犯了自己。这种人是不能放在身边的,指不定哪天她就将你的身世行事统统猜了个底,好在染晴手中无权,倘若当真有了权,站在秋鸢白鹭的位置上,闹出祸来不过是迟早的事。
可染晴又有那么点不一样。
染晴不是主动凑上来的,她完全可以将那封信毁了。她不毁,必然是有自己的理由。而袁叶离这一回找她来,也确实是要她做事……这件事,染晴最适合。只不过她一人倒转了整个局势,让袁叶离成了那个被猜测的人。
于是袁叶离道:“倘若你做成了这件事,本王妃就不杀你,如何?”
屋外的树,已然是枯枝。风吹过,抖落一地的残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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