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凝香堂的规格,显然算不上高。凌太妃看着这屋子,嘴里一直在哆嗦着些什么,然而却无人能听清。这时候的凌萱,只不过是一个虚弱的老太太,即使张牙舞爪,也不那样可怕了。袁叶离任由她带着的一个嬷嬷,将太妃送过去偏屋,既不反抗,也不阻止。那嬷嬷不是赖嬷嬷,平时看着不言不语,也被凌太妃打骂过,此时却没有落井下石,可见太妃身边,也并不是没有还肯跟着她的人。
屋里就剩下四个丫鬟,清湖被拨去照顾太妃,于是就剩了绿叶,染晴和景月三个。
几人都穿着与名字不相配的衣裳,染晴一身水蓝,绿叶着粉色,景月却是暗沉的茶色。袁叶离几乎不记得,在宫中名字向来是与人不挂钩的了。春燕往日都穿淡粉,因春天带来生机,也衬得人温柔有朝气。白鹭那丫鬟总穿白色,然而这并不能改了她老洗不干净衣服的脾性。
坐下,三人介绍了自己。绿叶就是尚食局里出来的,看上去是三人中最清白的一个,只是稍稍行礼,向袁叶离说了御膳房每日送饭食来的时辰。景月是个安静得过了头的性子,说话简洁得厉害。她以前在不得宠妃嫔身边伺候过,这次是自请来服侍晟王妃的。至于染晴,这姑娘在杂学上尤其有一手,但入宫这些日子,还不曾在主子跟前露过脸。
说白些,三人看起来都没什么问题,但就算有,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看出来的。春燕与秋鸢换了衣裳,却是要由她们来交代袁叶离的起居爱好了。服侍着袁叶离用过晚膳,还未曾沐浴,外间却来了人。
袁叶离放下碗筷:“是谁?”
人一进来就行礼,抬头却叫袁叶离惊了。那是太后身边的嬷嬷,她道:“奴婢云锦见过王妃。”
云锦,宫中人都称她为云嬷嬷,袁叶离伸手就去扶:“请起吧,你是代太后娘娘来的?”
云嬷嬷点了点头,抿唇笑出一抹极苦的弧度。“太后娘娘听说王妃到了,说想见王妃一面。不知王妃如今可能随奴婢走一趟慈宁宫?”
“嬷嬷这话言重了,我本就该去见见太后。”袁叶离心中想着,竟不是要见凌太妃?但却是稍稍整了整衣裳,往慈宁宫而去。这一回总算是安排了轿撵,不用一步步走过去了。更深露重,夜色之下,各宫看起来都异常陌生。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太多,袁叶离却一点也不累。
穿过长街,绕了好几个弯,才到了慈宁宫。慈宁宫外同样是侍卫把守,一推开门,有夜明珠的宫殿,看起来极为亮堂。正殿无人,云嬷嬷引着袁叶离到了内室,却见到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床顶,一脸木然,正是太后。
两旁宫人如同木桩,室内寂静无声。太后没戴一件首饰,身上只是丝绸里衣,一眼就能看出她有多虚弱。见袁叶离来了,勉力扯出一个笑:“好孩子,你来了。”
这宫中的谜团太多,丽贵妃,凌太妃,她自己,还有太后。太后的行为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她那笑容背后不尽是真实。然而袁叶离却理会不了那么多,她只是上前握住太后伸出来的手。
这感觉,竟有几分像是当年,谢箐死时握住她手的感觉。即使此时此刻,卫晟云已经不在她身旁。太后掌心温暖的触感传来,在被窝里久了就是这样的,却热得有些过分,甚至能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着。
太后似乎想要说话,却是咳嗽两声,皱起眉来。袁叶离接过宫女递过来的一杯茶,送到太后面前。她慢慢地将太后扶起来,替她捧着茶杯,一点点地将茶喝下去。袁叶离看到茶里放了红枣,那是可以补血的吃食,难道太后已经病得这样严重了么?
袁叶离没问。
如果太后想说,那她自然会说。
喝完茶,太后才开口道:“哎,如今这日子,也就只有红枣茶里,是带些甜味的了。”
袁叶离心中一动:“可是御医不许太后吃甜腻之物?”
“不是,”太后却摇摇头。“是哀家老了,看不住宫里的人。”
看不住宫里的人……闻弦歌而知雅意,袁叶离顺着往下问:“太后言重了,六宫之尊,宫中所有人自然都是要尊敬你的。”口中这样说着,却不禁想起丽妃。袁叶离不曾见过丽妃和太后相处的模样,但不必见过也知,丽妃不可能尊敬任何人。
太后看袁叶离一眼,眼神幽深有打量的味道。若是从前的皇后用这眼神看着旁人,那意思就是在说“此人可堪一用”了。抬眼一扫,说道:“你们都出去吧,云锦留下。”
宫人齐声应是,行了礼离开内室。登时这宫殿中,就只余下三人。袁叶离看着太后,却知她是有事情要坦白了。上一回的那幅画,袁叶离一直在想,却始终得不出个所以然来。
太后坐直身道:“云锦,将那锁心匣取来。”
锁心匣……袁叶离回身,只见云嬷嬷打开妆匣,其中宝石等物闪闪生光,却见云嬷嬷推开它们,开了一处暗格,最后取出一个极为精致的匣子来。那匣子的锁处用的是一种红色的宝石,雕刻精致是血一样的颜色。云嬷嬷将一根发簪与锁心匣交给太后。
那匣子当真不大,用两只手就遮得住盒面。
太后苍白修长的手指长久的抚摸着盒子的表面。那盒子金漆描绘,上面的装饰十分精美,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
袁叶离不语,看着太后用发簪的开了锁心匣的机关,随后从其中取出一个瓶子来。那瓶子打磨得极其光滑,是极淡的绿色,像是一个小些的葫芦,其上是红色的盖塞。太后叹口气,“发现它的时候,已经晚了。”
已经晚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自从当日你与太妃入宫以后,哀家的身子就越发虚弱起来。但时值换季,哀家心里牵挂的事情太多,所以一直没有发现它。”太后说起话来,有些颠三倒四,但却是能大约听个明白的。她看着这瓶子,眸中神色相当平静:“但身体却越来越差,后来就卧床不起了。”
身体虚弱,卧床不起。
这当中的关节不算复杂,袁叶离只是继续听。“后来哀家处死了一名宫人,在哪宫女的卧室里搜出了这瓶药。每日将它下在哀家的食物里,慢慢人就会死了。它不是无色无味的毒药,正好相反,因为毒性猛烈的太过,所以只能一点点下,否则会被人察觉。”
太后轻轻摩擦这瓶子,这就是害她到如今的毒药,可是她却异常平静,没有半点愤恨。叙述着这样的事实:“哀家发现之后,那名宫人就自尽了。据同屋人所说,她是贵妃的人。”
丽贵妃。
袁叶离心中一荡,丽妃竟已嚣张到这样地步了么?
“这药……”她开口。
堂中极是明亮,丽妃一直以来,像是忘记了太后,这里的伙食用度不曾被克扣,连夜明珠都用最好的。堂中没有点香,只有花香味,染得一室清幽。八宝架上摆着的物件并不多,却有种与环境自然配合的气质。
太后微笑:“恐怕是已经救不回来了,哀家也不过苟延残喘而已。”
那么平静的语调,似乎是已经认定了自己的结局。半生辉煌,半生劳碌,却似乎只落下这样一个结局。袁叶离听见这话,心中只觉得极为凄凉且焦急,她握住太后的手:“前朝梁神医……”梁缺能将太后救回来么?
太后轻轻一握她的手,就止住了袁叶离所有凝在舌尖的话语:“哀家见过梁神医。先帝太伤他的心了……”她低着头,仿佛在回忆什么经年的往事。“莫要说是否找得到神医,就算找到也太晚了。”
那语气,仿佛是已经认定了自己的死亡。
袁叶离却顾不得那样多:“那宫中的御医呢?”
太后摇摇头:“哀家将你找来,不是说这件事情的。”重又道:“这药应该只有一瓶,哀家如今就将它交给你了。没能护着你到最后,是哀家对不起她。”
对不起她?为何会这样讲?
太后看出袁叶离眼中的不安神色,却只是说起这瓶毒药。“哀家知道,入宫来是你的意思。”
袁叶离睁大眼,没想到在她进来这皇宫的第一天,就有人看穿了她的意图。不过也是,那样明显的算计,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她笑,有些不顾自己的形象了:“只剩这一条路可走了。”
无论明显与否,只要有效就行。袁叶离此时此刻,离鱼死网破只有一线的距离。太后道:“你长得像她,却与哀家是一样的性子。当日哀家进宫来,也是和你一样的想法。”
锁心匣被关上,递回去给云锦。那瓶药则交到袁叶离手中。晟王妃看着那淡色的瓶子,眼眸里的墨黑却越沉越深。“一样的想法?”
太后苦笑:“既然都是活不下去的,那不若选个好些的去处。”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全是与大事无关的琐碎事情。袁叶离出慈宁宫之时,夜风又大了起来,所有人都在等她上轿撵。那瓶子已经藏在了口袋里,很轻,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秋鸢在她身上披了深红色的披肩,系好带子。
“小姐,可是要回去?”
袁叶离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回答,最后才道:“好,去荷花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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