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哭起来的声音是极为凄凉的,能听得人心软,然而凌太妃听着这样的哭声,却似乎极为高兴。她拿着拂尘的手渐渐垂下,也不打人了,只是看着她们哭。延年虽然大,阁中的宝器摆饰,却已被搬去了十之八九,如今看来更如同一间破落的屋子,而不是太妃养老的住所。
就在此时,一人推开门跨进堂中来。“谁说要你们跪了?”
冷风入门,吹起一室帘帐。
女子声音清脆玲珑,身上衣裙简单却不失气质,身后跟着一个数名侍女,自然就是袁叶离。她面上神色镇定,看着手持拂尘的凌太妃。凌萱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进门来的袁叶离。那一瞬间像是琢磨不过来今日是何夕,然而很快她就找到了她要做的事情。
凌太妃的目光锁在袁叶离身上,她瞪着这个女子,一声尖叫锐利,却带着微不可觉的沙哑。“你出去!”
仿佛她唯一知道的事情,是不许旁人进她的屋子。她喊得声嘶力竭,不听内容单说声音,有几分像是因为被抓住而惊惶的野兽。
袁叶离道:“太妃说笑了,这里是王府,我怎么不能进来?”笑得几分戏谑,却说不上奸诈。她看一眼地上跪着的宫女,沉声说:“都起来吧,跪着哭成何体统?”
宫女们连忙起身站回原位,拂尘打人是不至于马上流血的,只是头发衣裳都乱了。袁叶离看着就皱眉:“这个模样不好看,秋鸢,带她们去换身衣裳吧,换洗衣物应当还有。”
秋鸢伶俐应是,将宫女们带出了延年阁,只剩下袁叶离在府中一一管过的丫鬟们。她进来前,已经命下人一见不对,就将门外的侍卫召进来。这里一双双的,可都是眼睛啊。袁叶离微笑:“太妃怎么还拿着拂尘,这可是下人才拿的物件。”
下人才拿……几个字立刻击中凌太妃曾服侍过人的死穴,她看着袁叶离,又看着手中的拂尘,一时气得脸容都扭曲了,却只能将它丢到地上,坐回椅中。这么一折腾一出汗,凌萱不复以前模样,现今看来也不过就是个虚张声势的小老太太。
袁叶离。
凌太妃望着眼前人。
她恨。
她恨这个女人。
恨她比她年轻貌美,恨她家世出身比她好,恨她从没做过粗活,恨她从没被身边的人当成替身。最重要的是,她夺走了一切。她叫袁叶离,书香世家出身,容貌不比自己差,能与爱的人相守,只不过是嫁了进来,就能成为王府理所当然的女主人,一分力气都不用花。她半生努力,最后为自己赚来的一切,被她轻轻松松抢走。
不过,不要紧了。
这个女子被自己害得那样惨。丽妃帮自己害了她的父亲,让她无家可归随时身陷牢狱,甚至几乎抢走了她的王妃之位。想到这里,凌太妃不由得感觉到了一种名为胜利的喜悦,即使实际上她已经落败。她笑了,笑声单薄而笑容是恍惚的,只要这样继续,那么她一定能够赢过眼前这个人,让她自云端跌落地狱吧?
“太妃……”袁叶离唤了她的名讳,“这样打骂宫女,你不怕太后责罚?”
凌萱冷笑,嘲讽得甚至有种凌驾于太后之上的感觉。有些人如此说话,是因为他们实力强横不怕被威胁,然而有些人如此,却只是在做无用功罢了。“就那个女人,她奈何得了我?”
袁叶离微弯嘴角,恰似天边云彩染上了火焰般颜色:“怎么奈何不得?太妃只怕是忘了吧,你早已不是宫中妃嫔了。叶离此次来,就是为了来提醒太妃这件事。太妃若不嫌弃,自然要听一听。”她的声调平静仿佛面对的不是自己的仇人,更不是刚刚害了自己的仇家。
凌萱抬头看她:“听什么?”
袁叶离起身,在她耳边道:“听太妃娘娘你,当年在王府里做过的事情。太后说,让你在王府里安心静养,这一段时间,就什么地方都不必去了,宫女们会照顾好你的。”
她撩起凌萱的一缕发丝,这发有几分汗味与脂粉的味道,恐怕是挣扎过度所以才会如此吧。她缓缓的说着:“只不过……按照太妃刚才待她们的态度,不知她们还会不会按我的吩咐来办事呢?”
说话语气当真是亲昵,仿佛袁叶离未曾与凌太妃结怨,甚至她们是最要好的婆媳,也不曾撕破脸争吵过。可是听完这几句话,凌太妃脸色登时白了,半张着嘴像是在海里迷失了方向的鱼,瞳孔放大眼中能看见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
她张了张嘴,一时无法反应过来:“你,你……”
“我什么?”袁叶离退后一步,神色算不得十分冷,却也是面无表情,偏生她还在笑,看起来有几分阴森。“太妃可别忘了,你对叶离说过的那些话。”
在王府里安心静养,言下之意就是她要和袁叶离在府里过,莫要想着再出去或者和丽妃联系了。而和她袁叶离待在一处,又能有什么好事?
袁叶离是个有仇必报的性子,你若不惹她,那自然什么事也没有;如果真的管了,那就休怪她手下不留情面了。现在是凌太妃害人在先,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她,即使这一切跟她完全没有关联。
“我说了,那又如何?”凌太妃还在死撑。“你休想再去向太后告状,我可从来没怕过你们!”她望着站在她身前的袁叶离,恶狠狠地道:“你莫要这样嚣张,你以为走了一个赖嬷嬷,我当真就无人可用了?”
袁叶离笑了笑,没有讲话,突然抓住凌太妃的手,将它们交叠起来放在膝盖上,然后退后一步,行了一个礼,姿态恭敬无可挑剔:“太妃,叶离告退。”
她离开延年阁,这一次,没有回头。寒风呼呼的吹,天气渐渐变冷,竟是已过夏季了。接下来的日子,于凌萱而言几乎就是人间地狱。
袁叶离说过的话,自然没有变。这一次,袁叶离着手管束下人,断了凌太妃所有与宫中联系的路子,甚至连延年阁也不许出。太后送来宫女似乎就不打算收回去,她按着她们的职务安排位子,可说每个人都干着以前的差事。
于是凌太妃无从得知,到底外间如何说晟王府,又如何说她这个太妃。不过,她当真没有心力,关心这么多事情。先是一日的清晨,每日凌太妃早早就被喊起,说是老人必须如此才能延年益寿。凌太妃本是贪睡之人,过往那些服侍她的人也都纵容她。
但如今,赖嬷嬷不在了,屋子里的就只有袁叶离的人。
每日的三餐,更是请了太医来制定,午膳多半是凌太妃不喜的食物,却全是对身体有益的东西。旁人挑不出半点错——然而凌太妃过往乃是宠妃,怎么受得了吃这样寡淡的食物,甚至连每日吃糖的数量都被限定。
她一个字也不能讲,因为袁叶离是为了她的身子才制定的菜单。最重要的是,她就算想讲,也无人可讲了。身旁的丫鬟全是些木头造的,半天不说一句话,她多讲了还要再提一句,太妃谨言慎行。她活了几十年了,从没被这样对待过。
如今天气冷了些,屋里更是瞧不着一件好看的衣裳,却都是普通的,没有花纹也不是她惯常喜欢的料子。屋子里空空荡荡,那些器物全被搬走,延年阁看起来陌生得要命。
这样的日子过了许久,最重要的是每次只要骂那些丫鬟,就只能得到一句“这是王妃的吩咐,奴婢必须听从”。
袁叶离,袁叶离!
凌太妃几乎恨这个人到了极点,全然忘却自己过往是如何冷言冷语,甚至企图毁了对方的前程。她起身想要丢屋子里的什么,却发现延年阁中早已空无一物,仿佛再对她说:你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受宠的凌妃了。
“秋鸢,王爷那边怎么说?”
袁叶离在床上午睡,刚刚醒来,不愿起身。秋鸢看着信:“小姐何不自己看?”
她叹口气,接过信来。卫晟云所在的军队刚刚入了山,暂时失了联络,这些日子都不会在有消息传回王府来了。袁叶离合上信,望着帘帐顶,想起当日与卫晟云同在军中的时光。
“秋鸢。”
“嗯?”
“你说,一个人如果很恨对方,却又因为种种原因舍不得杀掉他,那是什么感情?”袁叶离的声音有几分落寞,看起来和午后阳光格外不合。
秋鸢不太懂,没有应声。袁叶离叹了口气,也不说这个了。当日太后给她看了一幅画——可是那画究竟是什么意思,除了像她之外?于是她转开话题:“秋鸢,都安排好了吧?”
“嗯,明日陈老板的信就会到。”秋鸢回答道。
袁叶离闭着眼:“那就好。”将手伸出去,按着秋鸢的手起身,袁叶离下床。“丽妃这次当真是下了狠功夫,几乎动到她父亲的势力了。”
“丽妃性子如何,小姐自然清楚。”秋鸢笑。
袁叶离看着她,扯一扯嘴角,却笑不出来。“我若是清楚,就不会像如今这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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