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提宫中袁叶离之事,凌太妃在回宫的过程中,已然醒了过来。她慌张失措地看着周围环境,这是宫中才有的轿子,对她这个太妃却不算陌生。她被人置于一个软座中,再抬入轿,此时自然是坐在原地身子深陷软座之中,几番使力都爬不起身。

    凌太妃想要喊人,但她却感觉到轿子很快,虽然稳当却让人感觉不安。人老了都是比较胆小的,加之她一直是依赖着旁人来生存,自然更甚。过往这个人是先帝,现在这个人就成了晟王。

    正因如此,凌萱才会在短时间内精神失常。

    她最憎恨的人现于眼前,随后就是卫晟云被贬入军中,再后来她的反扑也被过往的敌人所阻止,连番打击,加上她本来就极为不安。出身卑微的人总是这样的,无论后来经历多少,都无法忘却最初的恐惧。

    太后。皇后。

    这两个词语重叠在一处,成了她最大的梦靥。开始的时候,是那酷似袁叶离的女子,她差些就成了王妃。后来,是这个出身寒门,却被册封成皇后的越家女。凌萱的梦靥,从来不曾因为受宠而淡下来过。

    “王府到了,太妃请下轿。”宫女撩开帘幕,是凌萱熟悉的,宫中的款式。而那句话落入她耳中,也被替换了一个字——仿佛宫女所喊的,是王妃而不是太妃。

    王妃,王妃!

    曾经她就是那人的丫鬟,这件事除了她和先帝,几乎没有人记得了!

    凌萱凌太妃越发的慌张,她露出惊惶神色道:“你们是要来抓我么?”

    一切仿佛倒流回了十三四岁那年,她随着小姐进王府,却被一下子迷住了心。如果不是她害死了她,那如今凌萱的位子,应该是‘她’的!于是太妃哭喊着:“我不要出轿!放我回去!”

    宫女喃喃的不知说了些什么,她掀着帘,背后一方天空是亮堂的白色,刀刃般尖锐入骨。凌萱伸手挡住眼睛,任凭旁人怎么劝,却就是不肯下轿。她此时已经全然失去了太妃的模样,而且越发疯的厉害,给人一种感觉,她不该回府,她应该进冷宫才是。

    然而挣扎是徒劳的,无论凌太妃如何反抗,还是有人强行将她抬进了王府。入了延年阁。

    那随侍的宫女道:“娘娘请安静些,这里是你的家不是么?”

    这是最正常的问话,任何人回到家中,都应该放松下来,而不至于如此慌乱才是。凌萱这才安静了片刻,头上的发本来就不曾束好,此时披散下来,露出发根深处的银白,让她看起来越发像个老妇,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妃。

    延年阁里,是让凌萱安心的摆设,华丽铺张,她在属于她的屋子里,不会有人夺走这一切。她躺在床上,有人为她擦去汗水,盖好被褥,并安慰道:“请太妃就寝吧。”

    就寝……对,她是该就寝了。

    然而方才不到一刻,她猛然睁开眼睛,看到延年阁中有人在搬八宝架上的物件。她立刻坐起身:“你们要做什么?”

    宫女正待解释,却见凌太妃已经爬了起来,去阻止那些人。“你们不要搬!本宫是这宫中的主位,你们不得抢走皇上赐给本宫的东西!”

    听称呼就知凌萱又把自己当成了那个宠冠六宫的妃子,而这里是她的长乐宫。数名宫女立刻上前制止她:“请不要这样,太妃!太医嘱咐了,你不能看这么亮堂的东西,否则容易伤了眼睛啊!”

    凌萱冷笑一声:“伤了眼睛?”

    她的声音真是动听,即使在这样情况下,已经能听出几分妩媚的味道来。听着她的反问,几个宫女不由得有点害怕。还是其中一人大着胆子出列道:“太妃娘娘,这是太后的吩咐,奴婢们不过是照办而已。”

    于情于理,都无有不合。

    凌萱喃喃道:“太后?太后不是早就死了吗?”

    “娘娘莫要这样讲,当今太后凤体康健,这样说是为大不敬啊!”宫女劝谏道。她本来在宫中就比较会做人,此时出来担责任的还是她。她道:“请娘娘就寝,床铺已经备好,太妃必然累了。”

    屋中一片寂静,太妃停在原地,看侍卫将那些属于她的东西搬出屋去。此时看来,身影却有几分落魄的味道。终于在那些摆饰被一件不留地搬走时,凌萱才笑道:“是啊,太后,原来她成了太后了。”

    她的语调恍惚,仿佛刚刚自多年前回到了这人世。

    宫女们有些不安,不知应该如何反应。这样的凌萱倒是比方才正常些了,但也没有到可以交流的地步。就在有人想开口时,凌萱的声音猛然尖锐起来:“她怎么会是太后!”

    谁也不知,凌萱口中的‘她’,到底指的是谁。

    好像她在说,只有她一人才清楚的所有秘密。

    凌萱眼泪晶莹,一颗接一颗冒出来。“我斗了这么多年,为何赢的人是她。不应该的,先帝最宠爱的人是我。如果不是那个孩子……我又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一个问题,接着就是无止尽的问号。“是啊,不应该对吗?你们都是她派来陷害我的人对不对?你们要向我下手了?”

    接二连三。

    在这世上唯有输家会问问题,因为胜利者早已寻到了自己的答案。

    “太妃娘娘……”

    “不要叫我太妃!我是凌妃啊!仅此于皇后的妃嫔!”

    宫女们想要搀扶,然而却早已无法。凌萱见没有东西可以摔了,于是开始拍桌,直拍得自己双手发红,却仿佛毫无知觉。凌萱、凌萱。当初只不过是因为她替那人摘了沾雪的萱草,因此才获得了这姓氏和名。

    她作为一个丫鬟,本来是没有姓名的。她就连名字,都是别人手指头里漏下来的些许好东西。那个人与袁叶离一模一样的声音说着,希望她像萱草一样。可是一切早就不一样了,她害死那个人,然后获得了先帝的宠爱。

    “呵,”此时,凌萱转过身,看向这一列的宫女。她不再迷茫,眼神凌厉,仿若迎面刮来的飞霜。“你们是她派来的人吧?”

    宫女们实在不知所措,于是整排跪下,看上去倒有几分可怜。看见她们这样子,凌萱更是张狂而得意,她发出近乎疯狂的笑声,一扫空无一物的桌面,然后随手抓起一把拂尘,使劲往宫女们身上摔打。

    拂尘只是扫去尘埃的器物,可一旦用以施暴,却一样能让人感到痛苦。这些宫女在宫中饱受折磨,从小就过着八个时辰服侍人的生活,这点痛其实算不了什么,甚至没有人发出一声叫喊。

    无论哪个宫女都听说过那么一些不幸的人,遭了一个暴躁的主子,才入宫几天就已经丧命。

    主子不好,遭罪的永远是奴才。

    可是凌萱瞧见她们这个模样,却越发的不满足。一般打还一边喊道:“你们怎么不反抗?是木头还是泥胎子啊?”仿佛她打人不止是为了泄愤,更为了享受旁人臣服于自己的快感。

    本来太妃就是宫女出身,小门小户,这时候不顾脸面了,就什么话都蹦了出来。见到这样情况,终于有个小宫女,熬不住,眼泪一滴滴滑了下来。见此凌太妃更是兴奋。“呵,你终于肯哭了么。还是这样的哭法,好像不出声就能惹人心疼似的。”

    但这是宫女一贯的习惯,即使哭也不能够哭出声,除非是在应该哭的时候。这话不公平到了极点,仿佛旁人哭不是熬不住,而是邀宠的手段。

    凌太妃盯着她看了许久,直到眼泪终于没有了,那宫女甚至不敢抬手去擦,眼泪从下巴滑落染湿了一片衣襟,而她故意低着头,没人能看见她恨极的眼神。旁边没有人安慰她,她此时已经成了焦点,如果和她说话,没准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

    凌太妃不悦:“为何你们不跟着哭?是不同情她么?”

    两面三刀,过河拆桥,上一刻还在说她哭法不好,现在就已经变成了旁人不同情她。这个女人想得太快,想要追上只是徒劳。凌太妃拿着拂尘,大门关紧,外间没有人能听到延年阁里的一切,而即使听到,恐怕也会任由这个老太婆发疯。

    当即就有人忍不住,去擦眼中凝固的些许泪珠。常常哭的人都知道,眼泪多得盛不住的时候,只有两个办法,要么仰起头向着日光,慢慢的泪腺就会被欺骗了,眼泪就会收回去了。要么是努力睁大眼睛,让眼泪自己被吸收回去。

    这样做的多了,一颗心就渐渐的冷硬起来,慢慢不会哭了,觉得无论如何都无所谓了。就算很难受很难受,但眼泪也只有那么一点点,是可以努力保持它在眼睛里,让它不流出来的。因为你知道,再不学会忍眼泪,就不能够在这世上活下去了。

    凌太妃这才笑了。笑得真是好看,是那种大气的美。“好啊,你们,就继续哭吧。本宫,就坐在这里看着。”

    她心中的年份再次更改,仿佛她仍然是那个受宠的妃嫔,而不是已经败于皇后的凌太妃。她赢了,一直一直。可是她却没有坐下,而是更加狠烈的用拂尘打人,直到屋中哭声连成一片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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