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笑书越说越激动,他像是在掩盖些什么。他像一个业务还不熟练的杀人者,战战兢兢地将原来那个自己扔进坑里。

    他本以为这是场完美的杀害,可当他在用铁锹一点点填平心里的坑,准备和以前的自己道别时,他才可悲地发现,那个自己挖下的巨大的,充满阴谋的大坑怎么也填不上。

    这个坑就像林笑书心中的缺口,像是潘多拉魔盒,一旦撬开口子,就再也无法弥补。

    当然这只是我的臆想。

    我推测他的眼泪大概率不会是为同胞而流,毕竟关在集中营里的俘虏,素质低到让人发指。

    我觉得他在为我而流。

    “我爱过你,林笑书。”我毫无征兆地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对人提“爱”这个字。

    即便当年我对林笑书袒护万分,我也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我一向认为我这种人是不会明白爱的,也绝不会去触碰爱。

    可自从我遇到林笑书开始,我的认知开始发生变化。

    在和林笑书相处的过程中,我被动地开始接受很多最一开始我认为的基本不需要在意的事。

    我开始在深夜披上外套,会有意无意地放低抽烟的频率,会在喝水时注意水温,会按时吃饭。

    虽然这些事情听起来与组织的壮大,总部的发展没有丝毫联系。

    但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这些日常的琐事在一点点地改变我。

    我开始变得像一个正常人。

    总部教给我的嗜血,老徐交给我的杀戮,孤儿院带给我的冷淡。他们似乎都在林笑书面前让了步。

    我起初并不明白,一个战俘怎么会有这样的能力,他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在试探我认知的盲区。

    很多时候,林笑书于我而言是棘手的。

    我和他的相处从最开始的拳脚相向到后来的相濡以沫。耗费了近半年的时间。

    这半年里我失去了很多,也明白了不少。

    我逐渐失去了我的权利,我慢慢失去了于我而言最重要的野心。

    那个老徐眼中偏执近乎完美的疯子在改变。

    老徐从孤儿院接到我的那一刻起就告诫我,要当狼,当最勇敢的那匹狼,而不是任人宰割的羊。

    他把对儿子的所有幻想都加持在我身上。没日没夜地训练,冲在别人前面的勇气,一旦错一步就会无尽斥责。

    在很长一段时间的认知里,机体是最廉价的东西,我可以因为任何事情而去磨损它。

    甚至有一段时间我疯狂迷恋上了伤疤。

    老徐常常摸着我脊背上因为爆炸而留下的伤疤,大肆赞扬。

    他说这不是伤疤,是勋章。

    独一无二的勋章。

    自那以后,我自己也认定了,机体的损害在很多时候是件好事,就像离开孤儿院于我而言是好事。

    能被老徐选中是我这辈子莫大的恩赐。

    我很珍惜,我珍惜徐长青说过的每一句话。

    我一直在努力去扮演那只狼,凶残,暴戾,嗜血,里面甚至掺杂了我在孤儿院学会的冷漠。

    我拼了命地去获得满身的勋章,似乎只有疼痛能让我兴奋,似乎只有杀戮能唤醒我早已沉睡的灵魂。

    我按照老徐的话日复一日地做着,终于,组织看到了我的努力。

    我成了上校,历史上最年轻的上校。

    破格提拔的上校。

    可从那以后我和老徐就生分多了。我开始变成他口中的狼。

    我成功了。

    我不再有意无意地向他展示自己的能力,我想要有自己的想法,我想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下去。

    但在我巡视人生意义的过程中,我可悲地发现,甘钰霖早已离不开组织,甘钰霖早已离不开杀戮。

    成为上校的喜悦感并没有维持太久。

    不用上战场的生活几乎要把我逼疯。

    我找不到路的方向,找不到前进的方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的一生都是为了战争。

    我看不到失去杀戮后的成就感与获得感因何而来。

    直到我被分配进集中营,重新与老徐合作。

    往昔的热血似乎又充满了全身。我又开始没日没夜地杀戮。

    有一点值得一提,当年的爆炸现场似乎一直笼罩在我身边,他们就像可怕的阴霾,周而复始地出现在我的梦境中。

    我不明白,我明明从未惧怕过他们,可每次梦到这些东西还是会感到孤寂,感到恐慌,感到不安。

    而林笑书的出现,弥补了我这么多年来在情感上的空缺。

    虽然这突如其来的弥补,让我心中的不安越发激烈。

    但……林笑书对我的吸引力远超于未知带给我的恐惧。

    我不懂得与人相处,更不懂得如何去爱人。

    在面对林笑书这份感情上,我更像是那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我不知道该如何做。

    我只懂得如何去杀人,没人教过我如何去爱一个人。

    我只想占有这些我喜欢的东西,我现在有了足够的权利,我有了足够的地位。

    我可以挺直腰杆走路,我不用再看人脸色。不用再因为一块巧克力饼干被院长训斥。不用再为偷吃一口米饭而被罚站,不用再为老兵偷西瓜的事实而背锅。

    我有能力获得我想要的一切。

    但…这些特权里面却没有林笑书。

    林笑书的反抗,林笑书的执拗,林笑书的坚持,他的每一点都狠狠砸在我心头,压得我喘不过气。

    他越是这样,我对他越感兴趣。

    我太想了解到这样一个人的内心。

    我太迷恋这种不符合自己身份的反叛,我对他的喜欢逐渐从他突出的外表上脱离,比起这些我更喜欢他的灵魂。

    渐渐地,我也发现了问题所在。我的心态从一开始的玩一玩,到现在已经完全离不开他。

    我从不承认我离不开林笑书。

    可那段时间于我而言,草木皆兵。

    夏威尔有意无意地调侃,士兵们嘴里的长发战俘,都像是一根根尖刺直戳我心底。

    我尝试去规避林笑书在脑海中闪现的次数,可越是逃避那股莫名的情感就越是激烈。

    好几次他们似乎就要撕破我的胸膛,穿过我的军装,直冲到林笑书面前。

    这股情感里是什么?

    我不敢揭开,我不愿去看。

    我甚至自欺欺人地以为只有掩盖好这一切,就不会有人发现。

    我也一直都扮演着一位嗜血如命的战俘屠夫,偶尔对长相优渥的男战俘做些不正当的事。

    最开始看出这件事的人是夏威尔。

    他那句轻飘飘的“值得吗?”在我脑子里萦绕了三天。

    我对林笑书近乎疯狂的抽打,并没有掩盖住任何实情,相反,这一举动反而让夏威尔看得更清楚。

    或许从那时起,夏威尔就已经开始策划着谋反。

    只是,我恰好对林笑书感兴趣。

    顺水推舟罢。

    之后就是徐长青。

    那个于我而言亦父亦友的恩人,也在短短时间内看出了端倪。

    在他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会被林笑书毁了”时。

    我就确信了林笑书对我意义非凡。

    因为徐长青在看待事情从没有任何偏差。

    很快,爆炸时我的奋不顾身也开始证实这一点。

    林笑书在我心里早已不是一个长得好看的战俘这么简单。

    他似乎成了一个标志。

    像是路标,像是指示灯,像是灯塔。

    我愿意为我这迟到了近三十年的情感负责,我愿意守护我来之不易的心动。

    我愿意为他献出我的生命。我愿意接纳他,我愿意…我愿意…保护他,直到永远。

    可我在那之前,依旧无法开口说爱。

    我没给林笑书承诺过什么。

    我知道我们之间隔着的东西,那是民族的跨越,是很难填平的鸿沟。

    至于爱,我不敢说。

    在我怯懦逃避的这段日子里,很多事情开始变得不一样。

    我收获了,从来没体验过的安心。

    在我得知林笑书并没有因为爆炸而伤到分毫时,我的心第一次回到了所谓的舒适区。

    林笑书这三个字在那段时间里是唯一可以抚平我心中伤口的良药。

    夏威尔曾调侃过我。

    说我像一只没被顺过毛的狗,只要林笑书一来,毛不用动,就会自己给自己顺了。

    我一直对这种不恰当甚至带有侮辱色彩的比喻嗤之以鼻。

    可眼下,好像只有这个比喻最为恰当,林笑书是唯一一个可以给甘钰霖顺毛的人,是甘钰霖此生最大的慰藉。

    而那段阴差阳错的同居时光,更是坐实了这一点。

    那是我头一次过正常人的日子。

    头一次经历让人愉悦的人事,头一次因为没穿外搭被人关心。

    有很多个瞬间,我觉得我就像正常人一样。

    我不再是什么军官,不再是上校,不再躲在这副躯壳里面忍受爆炸的煎熬。

    可骨子里嗜血的天性,将一次次脱离理性边缘的我拉回。

    我手下的无数亡魂在午夜猖狂地叫嚣着。我一次次在猩红中惊醒,又重新在皮革烟,草味中睡去。

    甘钰霖上校,不会就此沉沦。

    我放不开杀戮,离不开鲜血。

    我更放不下一手打下来的江山。我得到的这些似乎都与这些年的杀戮做了抵消。

    仅存的温柔在马卡尔的闯入后  再次陷入无止境的循环。

    我想要的太杂了,我想要的太全了。

    徐长青不愿给我,就连我自己也逐渐偏离轨道,逐渐无法满足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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