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话, 便是那个从来都惧怕他的、发放灵石的弟子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这……”他站在原地,怯怯地提醒道:“胡师兄,这不合勖励堂的规矩的。”
胡三悟闻言嗤了一声。
“规矩?什么规矩,你倒是同我讲讲?”他说。
他现下每日奴役着商骜给学堂中的弟子做活, 学堂里的众人没一个敢出声, 也没一个脱得开干系的。便是发放的冬衣、书本,他说抢就抢了, 这人现在装什么公允?
那发放灵石的弟子看了一眼角落里默不作声的商骜, 说道:“胡师兄, 这灵石是学堂内弟子们的修炼定例,夺人资源, 这话说出去不好听。”
听见这话,胡三悟旁侧的弟子也恍然大悟。
是了, 修真界自有这样的规矩。什么冬衣、劳作的, 不过是无伤大雅的事,说破天也只是欺负同门,申斥几句罢了。可若在修行之事上掠夺旁人, 那便同那些杀人夺宝的妖邪没有区别,往小了说是道心不纯, 往大了说那便是邪门外道。
周遭的弟子们也小声劝说起他来。
几人略一分析利弊, 便是胡三悟也知道了其中利害。欺负商骜是小,可若是触犯了宗门的底线,那便有点严重了。
他皱眉沉默着没有说话, 旁边的弟子们也上道,知他这样没面子, 便给他递台阶道:“罢了, 胡师兄, 不过几块破石头,就算给了他有什么?咱们也不缺这……”
可就在这时,角落里的商骜站起身来。
一时间,众人都不说话,七八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
就见商骜绕过面前的桌子,走到了发放灵石的弟子面前,伸出手来,说道:“这是我的定例。”
这么多日来,他们几人第一次听见商骜说话。
变声期的少年音,清润的本色中带着粗粝的沙哑,语气又低又轻,是一种上位者特有的、轻描淡写的倨傲。
“……什么?”便是发放灵石的那个弟子都愣住了。
“这是我的。”商骜重复了一遍,说话间,竟抬起眼来,凉凉地看向胡三悟。
这是胡三悟多日以来、第一次对上这个向来低头不语的小子的眼神,也是他自从来到上清宗,第一次被人这样冷淡地、挑衅地看着。
那股来自于他脆弱自尊的火焰,顿时烧到了他的理智上。
立时间,他大步上前,一把夺走了那弟子手里的灵石。
十枚下品灵石,五枚中品灵石,是他们这些弟子此后半月的修行材料,沉甸甸地装在一个布袋里。
“哎——”那弟子一时不察,吓了一跳。可下一刻,商骜一步上前,便将他撞到了一旁。
“你的?”胡三悟冷笑。“什么你的。我看上了的东西,难道写了你的名字?”
“拿来。”商骜却不与他废话,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直直盯着他。
胡三悟却挑衅地将那布袋往袖中放。商骜伸手去夺,被他一把拦开,下一秒,狠厉的拳头便落在了他脸上。
——
二人扭打成一团,那袋灵石骨碌碌地滚了一地。
商骜神色冰冷,干脆利落的拳头毫不留情地往胡三悟腹部的要害处打。
胡三悟这么个修仙世家出来的公子哥,哪里打过这样真刀真枪的架?而他对面的商骜,却是自幼师承大雍名将蒙捷。即便是看上去毫无章法的乱拳,也教胡三悟这个已然引气入体、淬炼骨骼的修士难以抵挡,很快便高声叫嚷道:“还不来帮忙!”
他身后的一众弟子连忙围拢上前来拉架。
商骜等这一天已经等了许久。
他沉默着忍受胡三悟这一群人的排挤欺凌,自不是因为他是个软柿子。而是他知道,在他这样脆弱、渺小,像一只蝼蚁的时候,想要反击,只能借力。
若让勖励堂知道他们欺凌自己,也不过是打扫两天学堂,抢走一件衣服,最多由管教和先生申斥几句,不痛不痒。
于是,他便沉默着养起他们嚣张跋扈的性子,直到今天,他们公然掠夺资源。
勖励堂即便再偏袒他们,也定然要处罚申斥。非但能教他们自此在勖励堂中扬名,还能传到他们师兄师尊的耳中,让他们在自己内门的峰中难以立足。
尤其是胡三悟。他本就不是师尊纳进峰中的,他师兄百般小心,不就是怕辱没了剑阁峰的名声?他在勖励堂中声名鹊起,可在剑阁峰里可算不得人物,今日之后,自然要过得更加艰难。
就像人没有利爪和獠牙,就会借助刀剑一样。他这样无所倚仗、脆弱如蝼蚁的废物,也能借助宗门中森严的律例条规,把它们当做自己的刀。
商骜一边与几人厮打着,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门外的动静。
勖励堂中的弟子们惊得炸锅了、有弟子跑出去找先生和管教了、管教跟着堂中弟子匆匆赶来了……
说是厮打,实则是商骜一人压着胡三悟一拳拳地揍。就在管教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时,商骜巧妙地打歪了一圈,正教胡三悟着了道。
胡三悟借着力道,终于一把将他按在了地上。
他方才挨了那么多下拳头,此时早气得没了理智。见商骜终于被他们合力压制起来,他不管不顾,喊道:“打死他!”说着,便朝着商骜身上重重招呼了过去。
周围一圈人即便都是乌合之众,但你一拳我一脚的,落在商骜身上便是结结实实的围殴。
片刻之后,众人便听见了管教怒不可遏的声音。
“学堂之中,竟打架斗殴,成何体统!还不快住手!”
围拢在商骜周遭的弟子们忙作鸟兽状散开,唯独剩下了蜷缩在那儿的商骜,满身是伤,灵石滚落了一地。
——
情况正如商骜设想中最糟糕的情况一样。
今日当值的那个管教,早在勖励堂开门第一日便得了胡三悟的许多贿赂孝敬,心眼早偏到了山底下去。
但也正如商骜所猜测的,即便此人有心包庇胡三悟,大庭广众之下打人夺宝的事也是他捂不住的。
他能做的,便就是各打五十大板。
“胡三悟等人,抢夺同门资源,围殴同门,触犯勖励堂条例,按律罚抄宗门法规二十遍。”管教说。
围拢在勖励堂外听断案的弟子们闻言,皆小声窃窃私语起来。
“只是罚抄,竟连手板都没打?”
“竟罚得这么轻……”
“听说钱管教也不喜欢商骜,嫌他脏污了璇玑仙尊的门庭呢。”
“那还真是商骜不讨好了……”
接着,又听那管教接着说道。
“商骜,听学堂中的弟子们说,是你先动的手?”他问。
自然是商骜。要是不打架,怎么能把这事闹大?
他跪在堂下,一身单薄的道袍,不卑不亢。
“是他先抢夺弟子的灵石。”他说。
“那你也该立刻来报告管教,为何要私下动手?”钱管教道。“本是你受欺,可你动手在前,教我怎能不罚你?”
说着,他朗声决断道:“弟子商骜,主动挑衅殴打同门,于至圣先师像前罚跪一日。”
外头弟子们的议论声更大了。
“竟还要罚他!”
“多少有些可怜了,本就是他被抢了灵石……”
“哎,被仙尊收入门下,也不知是福是祸。”
但是,即便知道不公平,也事不关这些弟子们。他们入门不久,生来便是畏惧管教先生的,眼下虽议论着,却也很快便散了。
最后,勖励堂的正堂之中,便只剩下了跪得笔直的商骜。
——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商骜却并不感到难过。
因为比较起来,他不过是个声名扫地、天资极差的废物,而对方,则是个高门出身,前途无限的天之骄子。他不怕损耗这八百,无疑是罚一次跪,挨一顿打,但于对方而言,却无疑是坠落云端的灭顶之灾。
就像那些拼着五马分尸也要去刺杀他父皇的刺客一样。他们不要命吗?自然是想要,但是比起他父皇的命,他们付出一条命,这买卖划算得多。
他身后的日头渐渐落下,摇晃的夕阳和竹影渐渐在至圣先师的金身上拉长了、模糊了。一直到热热闹闹的勖励堂中空无一人,他才缓缓地扶着身体站起来,挪动着酸痛到已经没知觉的双腿,往外走去。
空荡荡的学堂中,只有他的桌上还摆着书册。书册上,占了灰尘的布袋静静放在那里,落了一地的灵石早被收拾进去,归还给了他。
商骜拿起布袋,眉心露出了嫌恶轻蔑的神情。
接着,他缓缓走到胡三悟的桌前,将那袋灵石放进了他的桌膛内。
即便上无师尊庇护,下无同门为伴,他也能靠着自己在这险恶不输吃人的皇宫的仙门里活下去。
本来,他来这里的目的,不就是活着吗?
他面无表情地做完这些,拿起书本,走出空荡荡的勖励堂,行过枝繁叶茂的山路,回到了清静雅致的点青峰。
他早习惯了孤身一人,比起当年在外逃亡、朝不保夕的日子,这种令人侧目的、被排挤的孤独,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让人舒服的清静。
可他万没想到,他今日竟会在点青峰,看见沈摇光。
只剩下最后一点夕阳了,恰好能染红沈摇光的衣袍。他看见沈摇光站在山门外,在看见他的那一刻,眉心皱起,如玉山落雪。
“这是怎么了?”他听见沈摇光这样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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