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摇光的双眼不由得有些发烫。
多日以来,他竟终于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从前他只觉山门之中数年如一日的无趣,却不想一日沧海桑田,山河轮转,他流落在外,要这般辗转多日,才终于见得到宗门之中的故人。
他的目光默默地对上浅霜的眼神,微微停了停,便不动声色地转回头去。
可就在他刚转回目光时,便正撞上商骜回头看他的双眼。
沈摇光吓了一跳。
那双眼凉冰冰的,像是有沈摇光看不懂的情绪,又像是沈摇光自己心里不安,故而心虚所致。
沈摇光顿了顿,便见商骜慢下脚步,直等他走上前来,才低声问道。
“怎么,是累了?”
“璇玑仙尊向来金尊玉贵,车马劳顿,自然是支撑不住的。不如再将三界盛会往后拖延几日吧?也好让璇玑仙尊好好歇息一番。”
旁侧传来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沈摇光侧目看去,便见那人正是澄玄子之子李怀真。
李怀真比他还小两岁,只可惜继承了他父亲平庸的资质,即便堆了再多的资源灵药,也直到四十来岁上才得成金丹,故而如今的容貌看上去比沈摇光年长了一辈。
他对沈摇光说话也从来都喜欢夹枪带棒。
似是在他这种一步一个脚印、艰难修成正果的人眼里,沈摇光这样天道垂怜的人的道心总有不少杂质,归根结底不过是走捷径才到了今天的位置。
他年少时便喜欢与沈摇光比较,可沈摇光筑基了他还在炼气,沈摇光结丹了他也仍在炼气。沈摇光惯常宽容,对他这般言行也并不放在眼中。
不过,眼下三界盛会推迟,各个宗门的掌门宗主又纡尊降贵的到山门外迎接商骜,恐怕在场众人心中都是不快的。可有商骜在此,他们不会多言,也就只有李怀真这样的人会在此时说些阴阳怪气的话了。
倒是旁边的池修年闻言,笑了笑,替沈摇光打圆场道:“怀真真会说笑。仙尊从来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最是守礼守时。你若真说替他拖延祝礼时间的话,可不教他惶恐?”
“自是不必惶恐的。”李怀真笑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旁边的商骜一眼,语气尊敬,但说出的话却不对味道。
“有商九君在此,仙尊自然不必顾忌这些琐事。”
池修年听得直皱眉头。
沈摇光淡淡扫了李怀真一眼,便见他虽侍立在旁侧,看向自己的眼神却是倨傲而讥诮的。
也是,恐怕连李怀真自己都没想过,会有沈摇光跌落神坛这样的好事。
沈摇光收回目光,便见商骜看不都没看李怀真一眼。
沈摇光对旁侧的几位长辈笑了笑,继而说:“倒算不得劳累,只是……难得见浅师妹一面,思念心切,故而有些忘形了。”
“仙尊向来是念旧的,这一点倒是同玄清上神如出一辙啊!”澄玄子在旁边赞道。
沈摇光道了句谬赞,双眼却仍是看着商骜的。
他知道,他师妹方才与他比暗号,便就是想避开商骜的视线,想必是对他极不信任,担心他被商骜软禁。
但沈摇光却知,实情恐怕与他师妹所猜测的全然不同。与其欺瞒商骜,倒不如同他直言,能免去许多猜忌与麻烦。
果然,商骜听见这话,目光在他和浅霜之间逡巡了一圈,迟疑片刻,似在思考。
继而,他对沈摇光说道。
“师尊要与浅师叔叙旧?”他问。
沈摇光点了点头。
商骜顿了顿,继而缓缓对他说:“我等着师尊一同用晚膳。”
这便是同意了。
沈摇光朝着旁侧几位长辈笑了笑,道了得罪,便请他们先行了。原本今日他们在门外迎接,此后也是要去宴厅里交谈寒暄一番的,他此时离开,倒也免除了许多繁冗的麻烦。
很快,众人便在弟子们的簇拥下离开,只剩下沈摇光和浅霜,以及几个随行的上清宗弟子和几个被商骜留下的鬼修。
浅霜转头看向沈摇光,面上露出了几分担忧。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已然对对方了若指掌了。见浅霜忌惮那几个鬼修,沈摇光直言道:“师妹不必担心。这几个不过是留下的侍从,心智不全,一会守在门外,不会听到我们的交谈。”
浅霜的目光掠过那几个鬼修,继而看向沈摇光,谨慎道:“师兄请。”
二人便再无话,一直到了上清宗所居的山头。到了山脚下,浅霜便将几个弟子留在了外面,随行的鬼修,自然也被留在了这里。
浅霜带着沈摇光上了山,直到进了她的院落,她才回过头来,直看向沈摇光。
她的眼中有忍了一路的泪光,再出声时,哽咽的声音已经有些忍不住了。
“师兄。”她上前拽住了沈摇光的衣袖。分明已然是个高高在上、统领宗门的宗主了,此时在沈摇光面前,却仍如当年那个跟在他身后,像只小尾巴一般的少女。
“多年未见,师兄受苦了。”说话间,她眼泪已然落了下来。
沈摇光立时有些手足无措。他忙道:“师妹莫哭,我而今都好,你不必担忧。”
“商骜那孽障!”浅霜落泪道。“当年便该将他逐下山门去,怎养得他如今这模样!”
“无事,他并未对我如何,多日以来,倒是多有敬重。”沈摇光道。
“……敬重?”浅霜闻言,面上露出了几分古怪。
“怎么?”沈摇光面露不解。
浅霜欲言又止了片刻,到嘴边的话还是没说,反道:“池鱼都跟我说了。他说你毁了经脉,连这些年的记忆都丢失了。”
沈摇光点了点头。
“说道池鱼,上次还没来得及问他。”他说。“上次见面,只见他与池庄主。怎的缥缈山庄换了庄主,连堇年也不见了?”
浅霜听到这话,看着他,张了张口,却像不知从何说起一般。
沈摇光沉吟片刻,微微叹了口气。
“池庄主曾同我透露过些,说昔年曾有人背叛。”他说。“听他只字未提堇年,我心中便隐约有了些猜测。只还需你告诉我,是否是他?”
浅霜迟疑片刻,没有点头,却说道:“都是陈年旧事了。师兄,你若还记得那几十年的事,便明白不值得了。当年你既不值得对他那般好,此后也不值得替他伤心难过。”
“那师兄呢?”沈摇光又问道。
浅霜一顿。
“你不必想着瞒我。而今身着宗主服制的是你,你只说,是否还有师兄的参与。”沈摇光又问。
他神色平静,并不是他真的心志坚定到连这些都能看淡,只是一路上早有了猜测,做好了心理准备罢了。
“师兄……”
沈摇光看她这副盈盈垂泪的模样,片刻,微微笑了起来。
“好了。”他说。“看你这模样,师兄心中便有数了。我不逼你,你也不必说了。”
浅霜哽咽着:“师兄,你是受了苦的……”
“我自是不怕受苦。”沈摇光说。“当年,老宗主飞升在即时,你也是在的。那时,父亲有意传位给我,让师兄从旁辅助。宗门上下,也只当我是少宗主,从没想过这位置会旁落。”
沈摇光说的这些,浅霜自是知道的。她点了点头,没有打断他。
“但你也从小知道,师兄素日做事勤谨妥帖,事事周全,是父亲最为得力的左膀右臂。宗门事务,我不如他,空担一个名头,教他没名没分地操劳,是耽误他的。”
浅霜抽噎了两声。
“师兄自是为他考虑了许多的。”
“父亲飞升之后,我将这话当着全宗门的面告诉他,说我无意宗主之位,将位置让给了他坐。”沈摇光平静地说道。
“修为高低深浅,全凭个人的努力与造化,这是谁都帮不了的。而宗门高位,我让之于他,无论是作为师弟,还是同门,我自认算得上仁至义尽。可师妹,你可知,为何他会背叛于我?”
说到这,沈摇光微微深吸了一口气,轻叹道。
“金鼎怀珠之体这件事,除了师兄,再没旁人有可能知道了。”
浅霜的眼泪落了下来。
她似是想上前给沈摇光一个拥抱,却又碍于二人已不是幼童,总需保持些男女之间的距离。她擦了擦泪,对沈摇光说道:“师兄所言,我都知道。他生了歹心,做了坏事,并非是师兄对他不住,而是他人心不足,嫉你恨你。”
沈摇光听着这话,没有言语。
他知道嫉妒这事有多可怕。它既能教人失了理智,由嫉生恨,从而伤害旁人,也如泥土中的杂草一般,天生便是生了根的,它要从人的心间长出来,是谁也阻挡不住的。
这是人天生的劣根性,读书,知礼,修行,全是在与它作对抗。
但沈摇光却从没体验过,这样东西,产生在他与他的至亲之间。
他待他师兄,从来都是极好的。即便是宗主之位,他也能拱手相让,就因着他师兄多年的劳苦功高,也因着他们二人多年情同手足的情分。
但是,现在却告诉他,这一切都被抹杀掉,那人转过头来,寻出他生来最大的弱点,将他害到如今的地步。
却既不是因为深仇大恨,也不是因为阴差阳错,没有隐情,也没有被逼无奈。
所有的缘由,竟仅仅只是一句轻飘飘的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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