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摇光诧异地看向商骜。

    除非生来如此,修仙之人怎会有气血亏空、手足冰凉的时候?

    沈摇光知道自己的体温常年都比寻常人低些,但即便是他,都被商骜的手冻得一哆嗦。

    他手下一松,攥在手心里的荔枝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你的手……”

    商骜一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他脸上一时间露出了短暂的尴尬,继而一把抽回了手,若无其事地站直了身体。

    “别管闲事。”他淡淡地说。

    “莫非是锢魂符的反噬?”沈摇光问他。

    商骜像是不耐烦似的,冷冷啧了一声。

    看他转过身像是又要走,沈摇光叫住他,说:“只是为了让聂姑娘有机会能见到我?你本不必这样自损。”

    “你又在乱猜什么?”商骜神色不悦。

    沈摇光被他怼得片刻没有说话。

    商骜自己也像是被自己刚才说的话哽住了喉咙似的,脸色难看地也在原地僵持了半天。

    许久,他大步往外走去。

    就在这时,沈摇光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我并非乱猜,倒是你。”他说。“为何总要将善意掩藏在凶狠之下?”

    商骜脚步停了停,却落荒而逃,没有回头。

    ——

    这之后,商骜每天都会在他晚上喝药时前来,两人没有太多交流,只是沈摇光每次用完药后,商骜都会给他塞点什么。

    通常是新鲜的水果,每回都只有一小把,成熟的季节也不甚相似,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的。

    一直到数天之后,商骜临走时淡淡地同他说:“明日池修年会来,他要见你。”

    沈摇光听到这话,有些意外。

    “他来接池鱼回山庄?”他问。

    商骜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但也多谢你。”

    多日来,沈摇光已然渐渐习惯了这种自言自语。他知商骜不想说话时便一句都不会回应他,他也不爱多言,只因确能亲眼见得到故人而公事公办地同商骜道个谢。

    商骜却在这时出了声。

    “谢我什么。”他冷冷地问。

    “上次见到修年,的确仓促,未能多言几句。”

    听到这话,商骜凉凉地笑了一声,审视般看着沈摇光。

    “怎么,你与他从前关系很好吗?”

    商骜似乎确实对他的过往很是了解。

    缥缈山庄世袭多年,千年来都是池家子孙所把持的。到了沈摇光认识他们时,池鱼的生父已然早逝,缥缈山庄庄主则为池家长子,池修年为次子,池堇年排行第三。

    除了当年的池宗主外,沈摇光单与池家二子池修年关系浅淡。既是因为池修年多年以来忙于协助前宗主处理各项事宜,腾不开身来,沈摇光很少见他,也是因为他与修真界绝大多数人一样,将沈摇光奉为上神之子,待他极为谨慎客气。

    沈摇光向来不喜处理这样不平等的关系,故而百年以来都与池修年只是点头之交。

    但是……

    “毕竟是故人。”沈摇光轻叹道。

    商骜说:“你倒不挑剔。”

    他这话说得刻薄,语气也不大好。

    沈摇光闻言,没有再说话。

    商骜确实也没说错。他生性高傲,本不是个习惯将就的人。多年来,修真界众人对他趋之若鹜,天材地宝他垂手可得,便是修仙之人终其一生都在追寻的修为和境界,对他而言都获得得轻而易举。

    他不爱将就,自然,天道也从没让他将就半分过。

    但而今,不过数日的光景,他便被逼成了这样。向来不许旁人踏足领地、叨扰清静的他,竟会因听着侍女们叽叽喳喳的交谈而感到热闹,向来不易接近、便是旁人绞尽脑汁也难以说上两句话的他,而今也会因某一个求见他的人曾经认识,而感到期待。

    他既像是在磨平棱角,又像是在被磨去多年温养出的华光。

    沈摇光并不太在意这些,但骤然想起,还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他只片刻没有出声,面前的商骜却率先开了口,像是耐不住这样的寂静,又像是被沈摇光的反应磋磨得极其痛苦似的。

    “也没说不让你见。”他说。

    沈摇光不解地看向他。

    ……他何时责怪过商骜,说商骜出尔反尔了?

    商骜却冷冰冰地收回目光,一派若无其事,像是刚才那句话根本不是他说的似的。

    ——

    第二天一早,池修年便被带到了有崖殿的前厅。

    沈摇光多年未见他,上次见时因着池鱼情况紧急,因此并未曾注意到他。

    时间确是过去了很多年,便是不会须发变白、容颜衰老的修真之人,也会被时光在眉眼上刻下清晰的痕迹。

    许是掌门有许多事宜需要操劳,池修年的脸明显沧桑了许多。

    他与沈摇光的好友池堇年是亲生的兄弟,模样也生得很像。即便沈摇光多年以来与他君子之交淡如水,而今见他,也难免生出了几分亲近。

    “修年兄。”

    见到他,沈摇光的脚步都加快了些许。

    他想问问池堇年这些年来的光景如何,又想问问商骜可有说如何处理池鱼。还想问问池修年,这些年修真界如何,缥缈山庄如何,上清宗又如何。

    却在这时,池修年看见了他,双眼一红,已然是满面辛酸,老泪纵横。

    他朝着沈摇光的方向,扑通一声双膝跪了下来。

    “终于得见璇玑仙尊,仙尊,还请您救救池鱼!”

    他整个人都跪下去,顿时,原本相对而立,平视对方的两人,变成了一高一低的跪拜和俯视。

    这样泾渭分明的动作,生生将沈摇光逼在了原地。

    他站在那儿,眼看着池修年紧紧埋在地面上的、漆黑的发顶。一如多年之前,他通过池堇年和池鱼第一次见到池修年时,他满面惶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都不敢抬。

    “修年见过仙尊!未想仙尊驾临,有失远迎,是修年不敬。”

    而今的光景和当年几乎全然重叠在了一起。

    沈摇光知道,这不能怪池修年。

    因为他便像修真界绝大多数人一样,将他父亲奉若神明,同时,也是这般敬畏着他的。

    而如今,池修年也是艰难活在商骜的威压之下,至亲遭受圈禁,生死未卜,以为沈摇光能够救他们的性命。

    人活于世,要守规矩,也有许多的掣肘无奈。他们仰视上位者,尊敬谨慎生怕出错遭难,也会在危难时祈求上位者从指缝中漏出一点垂怜来拯救他们。

    都没有错,都是人之常情。沈摇光能理解,也不怪罪。

    但他也因此被清楚地提醒着,他们不是故人,不是平辈。

    他与修真界绝大多数的人生来就隔着天地之遥的鸿沟,他在云中,他们在泥里,互相之间既不是同类,也做不了亲朋。

    ——

    沈摇光顿了顿,继而站在原地,缓声道:“池庄主别急,起来再说。”

    池修年却固执地跪地不起,再出声时,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我别无他法,仙尊,只有您能救他了。”

    沈摇光不由得凝起眉,上前去扶他。可他而今凡人之躯,又病弱体虚,哪里拽得动他?

    “怎会如此?商骜不是说,不要他的性命么?”他问。

    池修年再抬头时,老泪纵横。

    “可是,商九君而今都未曾给过我准话,只说让我带了东西过来赎人。我而今甚至没能见他一面,也不知他现下如何了呀。”

    沈摇光不解:“东西?什么东西?”

    池修年问:“仙尊不知吗?”

    沈摇光摇了摇头。

    池修年道:“我也不知从何说起……商九君此番,怕是要我整座缥缈山庄为池鱼所言付出代价!”

    沈摇光不解,问道:“他要的是什么?”

    “他要我缥缈山庄的千年灵脉,镇庄之宝。”池修年拿袖子拭了拭眼泪。

    “我不知此物交出之后,该如何与缥缈山庄满门弟子与列祖列宗交代,更不知如何告知池鱼,他的性命是拿什么换回来的。”

    “这……”

    “我走投无路,只好来求您了……”

    “可是,商骜要您宗门的灵脉做什么?”沈摇光不解。

    “我也不知,商九君又如何会对我解释呢?”池修年答道。

    沈摇光陷入沉思。

    若只为了责罚,他总觉商骜不至于此。池鱼当日虽说了许多攻击他的话,但他既没杀他,也并没用他的性命要挟过自己。

    只是些许言语冲突,商骜怎至于因此将整座缥缈山庄逼上绝路?

    凭着这些时日对商骜的认识,沈摇光竟下意识地觉得,此事不是另有隐情,就是商骜的确需要那灵脉来做什么。

    那他是否还有其他条件作为交换?或者承诺过池修年什么?

    沈摇光总觉得,是需要问一问商骜的。

    “仙尊,我今日来见您,就是想求求您,求您想办法救救池鱼的命!”池修年道。

    “我来救?”

    “是了。池鱼而今被关押在此,也是因为一片赤诚地想要救您呀!”池修年说。

    “你且待我问明实情,再做打算。”沈摇光道。

    池修年却猛地摇头。

    “此事万不能让九君知道啊!”

    “为何?”沈摇光不解地凝起眉头。

    池修年却一时说不明白。

    “商九君如今仍旧颇为忌惮尊重您,即便您偷偷救出池鱼,他也不会拿您怎么样的!”他话锋一转,说道。

    “您放心,只要救出池鱼,除了六脉仙草,九君不管要什么,我定倾全庄之力满足他!”

    “是吗。”

    就在这时,沈摇光听见商骜的声音忽然传来。

    他抬眼看去,就见商骜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外。

    他逆着光,淡淡看着池修年,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但那双眼,却冷厉阴鸷到了极点。

    “那我要你的命,你可给我?”

    他听见商骜这般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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