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的时候,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雨丝连缀成线,藏匿于雾气中,远处瞧去一片茫茫的白。

    城门口,如州两个字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依稀看得出石碑上长满了青苔,标明地界的两个字也斑驳脱落,需要仔细辨认才能看清。

    贾雨村下马行走,和门口的守卫交涉后,很快又走回马车边。

    “起雾了,山路不好走。我打听过了,城里还有空着的客栈,就先在城里住一晚吧。”

    沾了潮气,马车的帘子变得厚重起来,从里面传出来的声响也变得闷闷的。贾雨村听见了两声不甚明显的咳嗽声,不由担心地问起来:“可是身体不适?”

    大家都知道他问的是黛玉,英莲轻轻帮黛玉拍着背,宝玉掀开一角,声音沉着地回夫子:“先进城吧,看样子今天是赶不了路了。”

    贾雨村得了预料中的答案,他又去后面一辆马车,远远地同几位夫人知会一声,便重新回了领头的位置,轻车熟路地带他们进了城。

    马车在城中心最大的客栈门口停了下来,瞧见外面雨丝细密,宝玉忽然揭开身上斗篷,转身就搭在了黛玉的身上。

    他近来长了点个子,可再如何也不会是大人模样,黛玉身上骤然一暖,还没回神呢,就看见小表哥主动跳进了雨幕中,没了厚实的斗篷,他的前襟很快就被打湿。

    小姑娘一下慌了神。

    “表哥,你怎么这样胡来。”她想解开身上的斗篷还回去,宝玉却道:“已经湿了,索性一会也是要换的。”

    他撑着伞,冲黛玉伸出手:“下来,哥哥护你。”

    宝玉说这话时,是真心把自己代入了兄长的角色。黛玉身上裹着密实又暖和的斗篷,恍惚间真以为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个兄长。

    宝玉哥哥不搞怪的时候,还是蛮讨喜的。

    黛玉轻轻垂下眸,藏住眼底的神情,将自己的小手递了出去。

    她的手是凉的,宝玉的手却是火炉一样,丝毫看不出他才是穿着单薄的人。雪雁从最后的马车赶过来,着急想照顾小姐呢,临到头才发现自己的活被人抢了。

    她膛目结舌地看着表少爷护着人走远。

    身边的阿花已经习以为常地开始帮着收拾东西。末了还劝雪雁想开点:“你没发现宝玉少爷对小姐很上心么?依我看啊,这种事情往后少不了。”

    雪雁呆呆的张大嘴,有吗?

    阿花等不到回应,回头一看,这才发现雪雁可能是真没看出来。

    她沉默了一瞬,没想到在林府里,还有比她还单纯的啊。

    还好这种突发情况只是一时的,雪雁暂时还不用面临失业危机。在护着黛玉进了小房间后,宝玉将她暂且安置好,就又出了门。

    看他神色匆匆,像是心中有什么盘算一般。

    黛玉忽然有些不放心,刚好平时不怎么冒泡的仙女姐姐也出现了,不等她说话,黛玉率先问道:“姐姐,你知道我表哥的去向吗?”

    右脚刚刚跨出客栈门的宝玉:……

    应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这种时候如果含糊其辞,林妹妹对自己的信赖就会大打折扣,他前期好不容易积攒起的逼格也会丢掉。但如果撒谎骗林妹妹,依照她的聪慧,事后发现不对劲的话,事情应该会更严重吧。

    宝玉决定实话实说好了,反正被自己小号拉踩这种事,他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微不可察地叹口气,宝玉道:“他是要去药铺。”

    “药铺?”黛玉怔了怔,想起自己先前忍耐不住咳嗽了两声,眨眼间便明白了小表哥为什么要这样做。

    对方真的很照顾她……

    除了父母,黛玉还是第一次从旁人身上得到这样毫无保留的关心。说不动容是假的,可一想起宝玉丝毫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的样子,她又没来由的有些生气。

    眼睁睁瞧着黛玉冷下脸,宝玉屏息半天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是小号,不用怂。

    “咳咳,要不咱们先把药吃了吧?”

    黛玉也知道仙女姐姐多半也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她平常不怎么主动出现,每次一出来,必定是她身体或是心上有哪一处不好受。

    可,仙女姐姐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对她这么好呢?

    黛玉有些惶恐,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大家这样爱护。

    而听了她的疑问后,宝玉脚底下差点一个趔趄,险些在大街上表演一个平地摔。

    黛玉问完才发现自己把心里话不小心说出来了,她紧张的屏息等了等,忽然听见半空中像是轻笑了一声,而后大姐姐有些无奈的解释道:“你怎么会这样想呢,你明明就是天底下最最讨人喜爱的小孩啦。”

    “就当我是你的守护神吧,我来到这里的一切目的,就是为了改变你的人生呀。”

    这样说也不算撒谎,毕竟,黛玉是他的宿主,说他为黛玉而来,没毛病。说他改变黛玉人生,更没毛病。

    宝玉觉得就算是直播间的人听了他的这番辩论,也挑不出一个错来。

    直播间观众:你礼貌吗?

    宝玉说完就遁了,黛玉也被他的这番真挚告白弄得面红耳赤,面颊把冰凉的手都捂热了,温度才降下来。

    谁能挡得住大姐姐的温柔告白啊!

    黛玉反正脸皮薄,扛不住这些直白的话语。

    她歇了半天才恢复正常,就着雪雁送来的热茶把药丸吃了,感觉身体逐渐恢复暖意,又想起另一个不让人省心的表哥。

    恰巧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异动。听声音,都从一楼传到楼上来了。

    黛玉本不好奇,但架不住雪雁她们凑了热闹,回来同她说:“小姐,是表少爷!他带了几个眼生的人回来!”

    什么?!

    垂死病中惊坐起,热闹竟是自家人?

    ——————

    事情还要从宝玉去药铺买药开始。他本来计划着买点当归、阿胶一类补气血的药物,提回去熬个药膳,暖身暖心,姐姐妹妹吃了都说好。没想到在等待药郎抓药的功夫,门口搀扶着走来两个妇人。

    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眼神无光,走路时身子微微发颤,似乎没什么力气了一般。另一个看起来年轻些,盘了一个利落的妇人发髻,身体看起来还算强健,想来是年老的妇人生了病,年轻些的在照顾她。

    两个人身上的穿着都很朴素,但奇又奇在这个地方。

    她们进来后,年轻些的那个道:“夫人,你慢点走,小心地滑。”

    夫人?能被这样称呼,家中一定是富贵过的。仔细看来,那个病弱的老妇人虽然气色不好,但脸上并没有长年累月干活的痕迹,手上的茧子也只是薄薄一层,不像是常年干农活的样子。

    寻常农妇也不会有人这样称呼她。

    就在宝玉心中暗自猜测时,称好药的店小二提着打包好的药走了出来,一瞧见那两人,脸色登时变了。

    “你们怎么又来了,都说了这里不欢迎你们!”

    店小二说话不客气,她们二人却没有生气的迹象。年轻些的那个道:“求求先生,再给我们家夫人开一剂药吧。”

    她态度已经放得够低了,可看店小二的神情,丝毫没用因此和缓。

    “开药开药,你不掏银子怎么开药?真当药材不要钱啊?”店小二应该不是第一次面临这种局面了,上来就是一顿痛骂,似乎料定她们拿不出钱来。而遭受了这样刻薄的奚落后,年轻妇人也没有退缩,仍旧苦苦哀求:“求您了,等后面攒到钱,我们会补上的。”

    店小二轻蔑地哼了一声,摆明了不信。

    “我看啊,你还是攒钱去买棺材吧。”

    “你怎么说话呢?!”年轻妇人这才彻底怒了,她死死地咬住下唇,眼底满满的恨意。

    “贾大人才调任两年,你们就已经翻脸不认人,实在欺人太甚!”

    提起贾大人,店小二脸上僵了一瞬,回过神来仍旧驱赶她们,却没像之前那样出言不逊了。

    年轻妇人看样子还想争取一下,那老夫人忽然拉拉她的袖子,缓缓道:“秋娘,算了吧。”

    “一切都是命数。”

    人可以不信命,有时候却不得不不认命。

    争执到此结束,两人正准备离开时,忽然见到面前多了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孩。看他身上穿的绸布衣服,应该是个富家公子。

    没想到还会有小孩拦住自己,老妇人神情恍惚了一阵,秋娘一看就知道夫人又想起往事了,不敢惹她伤心,只得自己开口问:“小公子是有什么事吗?”

    宝玉提着药,又使出自己讨长辈欢心的那一招,摆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好奇道:“婶婶先前说的贾大人,可是唤作贾雨村?”

    宝玉有此一问,是因为他听夫子说过,这里就是他前两年上任的地方,也是因为甄家的岳家刚好在这如州,他才能顺利见到恩人,也是在这如州,他和自己如今的夫人二度结缘。

    是以她们一提起贾这个姓氏,宝玉就联想到贾雨村身上去了,甚至对于眼前妇人的身份,他也有了猜测,只是还不敢笃定。

    相比起他的了然于胸,老妇人这边则要被动许多。秋娘愣了一下,心想这小孩如何得知?

    不管如何,对眼下陷入绝境的她们而言,都是一种转机。

    她试探地问:“你认识贾大人?”

    宝玉笑着摆摆手:“不止哦。”

    何止是贾雨村,他认识的人多了去了呢。但为了防止她们情绪波动太大,宝玉很明智地瞒了下来。

    外面还在下着小雨,宝玉把手中的油伞和秋娘那把有些破损了的纸伞换了换,让她们在门口稍等,自己又重新进了药店。

    没一会儿,刚刚还威风得不行的店小二低头哈腰地把人送了出来,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头提着药箱,满脸苦哈哈地跟在小孩后面。

    “夫人大人有大量,我这个徒弟没有眼力见,得罪了你,还望你莫要怪罪。”瞧见她们二人,那医者神色微微一变,低下头说起了赔礼道歉的话。显然之前那番言论,他在里间也是听见了的。

    老妇人神色不变,她好似心中没了波动一般,面对谁都是那种死气沉沉的模样。因为她不答话,秋娘也憋着气,场面一下冷了下来。

    但老大夫和店小二却不敢再说什么过分的话了。

    “好了,准备完毕,我们出发吧。”宝玉一脸轻松,率先迈开步子,在前面带路。秋娘她们只知道小孩跟贾大人有些关联,其实不知道自己是去见谁。她们都不知道,老大夫就更不知道了。但因为理亏,外加金钱的力量,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留下小学徒看家,一行四人朝客栈走去。

    他看宝玉面生,心中猜测宝玉是外地来的。后面宝玉在城中最大的客栈停下,正好验证了他的猜测。

    “就是这儿了。”客栈一楼是堂食的地方,下了雨,人不算多,只有一两个坐着喝茶。值得一提的是,师父师娘也在一楼坐着,手里拿着菜单,看样子正在商量晚上吃些什么菜。

    宝玉远远的打了声招呼:“师娘,你看我碰见谁了?”

    娇杏闻声回头,瞧见宝玉浑身湿了大半,不由好气又好笑道:“怎生得这样皮,回头感冒了怎么办?……”

    她正念叨着,走近了一看,忽然撞见两张眼熟的面容。

    娇杏一下怔住:“夫人,秋娘……”

    她这一愣神,手里茶壶松了都没注意。瓷片碎裂在地,发出刺耳的哀鸣,和绵绵雨声交叠在一起。

    三人相顾无言,娇杏只需一眼,便能瞧出两人之前过得不好,而秋娘在熟人面前,也一下涌出了许多委屈似的,眼眶眼看着就红了。

    最为激动的是甄夫人,她在这一刻脑子转过许多念头,最为清晰的那一个是,贾雨村已经调走,如今的县令当得好好的,还没到换届的时候。

    那他们回来做什么?!

    一个念头在电光火石间出现在她的脑海。

    “有消息了是吗?是不是有莲儿的消息?!”

    娇杏被她抓得两臂生疼,难以想象看起来虚弱无比的老妇人能爆发出这样大的力量,但眼下娇杏是顾不得这些了。

    主仆情谊一场,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甄夫人对爱女的情感。

    她眼睛一酸,泪珠滴滴洒落,哽咽道:“夫人,我们找到英莲了。”

    你们母女俩,终于可以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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