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他正坐在孟府的饭厅里,  一面听孟庙说起安阳孟氏族中的态度,一面准备用膳。

    “……阿祖说,  那份卷宗他也已经发散到孟氏各支血脉里去了,  他也会敦促各支血脉尝试着按照卷宗里罗列的章程吩咐下去,但各支族人到底会做到什么程度,他也只能说尽力。”

    孟彰轻轻颌首,  以示接受。

    孟庙看他一眼,犹豫少顷,到底还是问道:“阿彰,真的不需要阿祖或者梧叔祖赶在最短的时间门里将一份卷宗递送到朝堂之上去么?”

    哪怕明知道就算这会儿孟彰真的松口要将卷宗往上送出一份其实也是迟了,  孟庙还是不死心地想要再尝试一次。

    真的,机会太难得了。

    那一份卷宗里罗列的章程能得太学学府诸位大先生交口赞同,必定不是庸常之策。真要是往朝堂上递送,  得衮衮诸公以及更上头坐着的那几位认可,孟彰日后的道路一定会比谁都顺畅!

    这样难得为自己铺路的机会,  孟彰怎么就能够眼也不眨地轻易放过了呢?!

    孟庙无比的痛心。

    “这件事我已经有了定论,庙伯父不必再来说服我了。”孟彰失笑摇头,不多说话,  只问他道,“庙伯父还惦记着这件事……莫不是昨夜里椿祖没有仔细跟庙伯父你分说?”

    “这倒也不是。”孟庙摇摇头,  说道,  “阿祖确实有提点过我,就是我自己……”

    孟庙停住话头,翻手从案桌上捡起筷子,  将一个小小花卷送入嘴里缓慢咀嚼。

    孟彰也已经很明白了。

    并不是昨夜里孟庙联络孟椿的时候,孟椿没有跟孟庙分析过个中利弊,而只是孟庙自己心里总还惦记着那一点好处,  怎么也放不下……

    孟彰摇摇头,端起面前的瓷碗,慢慢呷饮着里头的粥水。

    正吃着早膳呢,孟彰心头忽然就触碰到了一点灵机。

    是有阴神在着意联络他……

    孟彰将口中的粥汤咽下,眉眼低垂间门,便敞开部分心神将那点灵机接入其中。

    孟庙还正专注地咀嚼着口中的小花卷呢,忽然就察觉到侧旁坐着的孟彰气机变化,一时都顾不上将那小花卷咽下,当即就抬眼去寻孟彰。

    然而,也就是那么一点耽搁的工夫而已,孟彰方才身上异常的波动便已经彻底平复下来。任孟庙如何盯着孟彰细看,总也没能看出什么不对来。

    孟庙几乎都要以为自己方才是看错了,他眨了眨眼睛,定定看了孟彰一阵后,到底是收回目光,埋头认真吃食桌上的膳食。

    孟彰也重新端起了粥碗,用瓷白的汤勺慢慢舀着粥汤喝,偶尔还用筷子捡起一枚小包子送入嘴里。

    倘若不是到临近结束时候,孟彰又放下吃食,转手从他随身的小阴域里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海螺凑到耳边听了一阵后,孟庙还真会当今日与往常里的每一次早膳没什么不同了的。

    孟庙放下筷子,看着孟彰将小海螺重新收起后从桌边站起,理了理身上的衣袍,俨然是要准备离开的模样。

    “不吃了?”孟庙也跟着站起来,问道。

    孟彰摇摇头,回答他:“已经够了。”

    也是到了孟庙下意识去看的这个是hi欧,他才发现孟彰果真已经按着他平常时候的食量用完了早膳了。

    他不由得有些讪讪然。

    既是为他自己的慌张、失神羞愧,也是为孟彰的镇定、冷静折服。

    怀抱着一点羞惭的心思,孟庙追着孟彰往府门的方向走了几步,才想起来问孟彰:“阿彰,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孟彰脚步不停,却是说道:“庙伯父不是为那份卷宗不能递送朝堂之上而觉得可惜吗?”

    “……啊?”孟庙一时反应不过来,只隐隐觉出了什么。

    “庙伯父不必担心这件事了,”孟彰道,“那份卷宗固然没能递送到朝堂之上,但却已经送到了帝城的峻阳宫里。峻阳宫里那位武帝陛下如今正筹备着遣送内官出宫往太学学府里走一趟,想要求取一份卷宗呢。”

    孟庙脚步一停,整个人既惊又恐。那一瞬息间门,他面上的表情都扭曲了。

    “这事……”他张口结舌,半天也只能问道,“真的假的?”

    孟彰似是笑了,只那笑意单单只浮在面上,都不曾浸入眼底。

    “是真的。”

    地府里的诸位阴神也好,杨三童这些鬼婴胎灵也罢,都不是会拿这样的事情来跟他开玩笑的存在。

    “庙伯父要不信的话,随我去太学里转一圈不就清楚了吗?”

    随孟彰往太学里转一圈?!

    孟庙回过神来,当即连连摇头:“不,不不,这个就不用了。我相信阿彰你!”

    直到强调过自己的态度后,孟庙才终于反应过来。他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急走几步追上孟彰,问他道:“阿彰,帝城峻阳宫里的那位陛下闹出这样一番大动静,怕是来者不善,你……”

    只是这么几句话的工夫而已,孟彰和孟庙已经跨过门槛站在孟府府门前了。

    正等在大门边上的罗、甄两位先生冷不丁听见孟庙的这一句话,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都看见彼此眼底的困惑和警惕。

    ……来者不善?是帝城峻阳宫里的那位陛下又针对孟彰小郎君做了些什么吗?

    罗、甄两位先生俱都竖起了耳朵,更认真地听着。

    然而此时终于意识到他们已经站在孟府大门之外的孟庙却收住话头,根本不再提起那个名号了,只用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孟彰看。

    孟彰也回转身体来迎上孟庙的视线,平静看着他道:“庙伯父既也知道对方来者不善,便该知道除了我以外,帝都里的孟氏族人也会是事情的关键。”

    孟庙心神一个激灵,整个人都从惊恐中挣脱出来了。饶是他阴魂之身,此刻站在孟府府门前,也都觉得一阵阵的发寒。

    “是了,孟氏的族人!孟氏的族人……”

    孟彰是安阳孟氏一族族中所认定的“麒麟子”,若果真要针对他,只从孟彰个人的缺点、弱点入手自然是正确的,可从这帝都里居住的安阳孟氏一族族人下手,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孟彰见孟庙清醒,先是笑了笑,随后一整面上表情,震袖叠手对孟庙郑重一礼。

    “庙伯父,帝都这里的族人,就劳烦你多费心了。”

    孟庙也是收敛了面上表情,端正且严谨地与孟彰还了一礼。

    “你且放心,庙一定竭尽全力。”

    孟庙心里明白,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他的族侄,而是他们安阳孟氏一族的“麒麟子”。

    孟彰终于又稍稍缓和了脸色。

    他转过身,看向面对着他的罗、甄两位先生。

    只是还没等孟彰开口,那边厢快速回过神来的孟庙便先问道:“阿彰,今日里不若就由两位先生陪着你一同去往太学吧?”

    罗、甄两位先生眸光微动,但也不急着开口,而是齐齐看定孟彰,等着他的决定。

    孟彰摇摇头:“倒也不至于。”

    孟庙还想要再说些什么。

    孟彰就先道:“纵然那位对我们心存不善,他也不至于会在帝都里明目张胆对我做些什么,了不起就是一些小手段罢了,很不用那般紧张。”

    孟庙想了想,也觉得孟彰说得在理。

    “这事确实是我想岔了。”他道,“那就按着阿彰你说的来,只似往常那般便是。”

    似往常那般……

    罗先生看了甄先生一眼,往前迈出一步。

    孟彰也没有拒绝,对两位先生点了点头,便辞别孟庙,自个儿上了马车。

    罗先生却不急着动作,他先看向了甄先生。直到看见甄先生无声颌首,他方才转身上了另一辆马车。

    两辆马车载着人转头就往街巷外头的长街走去。

    甄先生这才转了目光看孟庙。

    孟庙转身往里走:“先回去再说。”

    甄先生定了定神,也不耽搁,跟在孟庙后头跨过门槛。

    孟府大门在他们身后被合拢关闭的那顷刻间门,甄先生感受着再次严丝密缝闭拢起来的孟府阵禁,便即看住了孟庙。

    孟庙见状,只得停下脚步,将他才刚从孟彰那里得到的消息跟甄先生简单说道了一遍。

    甄先生听得,也是直皱眉。

    “彰小郎君说……峻阳宫里的那位如今正派遣内官往太学学府去求取彰小郎君的那份卷宗?”

    孟庙也是一阵发愁:“是。”

    甄先生默然站了一阵,吐出两个字来:“捧杀……”

    孟彰也就是一个初入学不到半年的小郎君,纵然确实拿出了一份惊为天人的策论来,在没有任何结果可以论证这一份策论的高明之处以前,所有的夸耀、赞赏都会给人一种浮夸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越是有人赞赏夸耀,这种浮夸意味就越发的浓重。

    倘若真要是为了孟彰好,最优的处理办法其实还是沉淀下来慢慢耕耘,等拿出了成果才真正地开始发力。而也唯有到了那个时候,所有的夸耀与盛赞才会有足够的根基,才算是稳固。

    孟庙无声摇头:“我又何尝不知?但这事……”

    “其中细节我方才也没来得及听阿彰细说,可看阿彰方才的样子,峻阳宫里的那位怕是已经处处周全了。他若没有漏出明显的痕迹,就算所有人心里都知道他的用意,也不能指责他什么。”

    甄先生也觉得棘手。

    在这件事情上,站在他们对面的那位,可是峻阳宫里的晋武帝司马檐。人家的位格、名望和过往的赫赫战绩摆在那里,他们这些处处落在下风的臣属真有能反击的余地?

    “为今之计,”甄先生猛地看定孟庙,说道,“我们也莫要想着反击什么的了,先自保吧。”

    孟庙很是赞同地点头,他问:“那我们现在是要去书房里细说,还是去找人?”

    甄先生比孟庙果断,他只略一沉吟便拿定了主意。

    “且直接见人吧。”

    甄先生站直身体,敛袖对孟庙端正一礼。

    “事不宜迟,请庙郎君立即召集帝都洛阳里各支孟氏族人主事人,令他们来府里说话。我们已经来不及一个个地去见人了。”

    “可以!”被甄先生的态度感染,孟庙也果断了不少,他当即就招来管家,吩咐他遣人往散在帝都洛阳各个角落的孟府去。

    甄先生见状,心神也是稳了些,他又提醒孟庙道:“庙郎君,趁着各支孟氏主事人还没有过来的这段空隙,你且先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将事情跟他们分说明白才好。”

    孟庙郑重点头,果真就将剩下招待各支孟氏主事人的事情托付给管家,自己跟甄先生一道商量着稍后的说辞。

    “捧杀这样的手段,除了外头被夸大的赞赏和推崇以外,真正需要警惕的,还是我们自己。”

    “只要我们自己能稳住,不被那些过份的赞赏、推崇和好处冲昏了头脑,事态就不会过分失控,我们还会有扭转的余地。”

    孟庙连连点头,对甄先生的判断无比赞同:“先生说得很对,就是这样。”

    “而在这件事情里,峻阳宫里的那位武帝陛下主要针对的虽是彰小郎君,但安阳孟氏一族其实也没能逃脱得去。所以要稳住的,不独独是彰小郎君,还有安阳孟氏一族。”

    “彰小郎君那边我是不担心的,”说到这里,甄先生在今日头一次露出了些轻松的表情来,“真正需要注意的,其实还是孟氏族人。”

    甄先生面上眼底那一点轻松顷刻间门又被冲淡去,占据那空白的还是凝重与严肃。

    “孟氏的族人……”他斟酌着,久久没有将话说完,只是拿目光一下下看向孟庙。

    孟庙苦笑道:“我知道,孟氏族中……因为阿彰的缘故,族中其实就是穷人乍富的心态。”

    他叹了口气,又保证也似地道:“甄先生放心,阿祖和梧叔祖他们令我跟着阿彰从安阳郡中来到这帝都洛阳,就是为了防备这个的。我必不会让孟氏族人在阿彰面前蹦跶,给阿彰添麻烦的。”

    甄先生笑了起来。

    “庙郎君能狠下心来,是彰小郎君和安阳孟氏的幸事。”

    孟庙苦笑摇头:“我也就只是能做这些事情了。”

    而要是他连这些该他做、他能做的事情都给搞砸了的话,那也不必孟彰多说些什么了,他自己在这帝都洛阳里都待不下去。

    孟庙和甄先生两人在孟府里商量着该怎么在接下来的风浪中稳住孟氏的族人,坐在马车正驶往太学的孟彰却也不清闲。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罢了,他就已经在那个被取出来跟童子学学舍里诸多小郎君小女郎一起学习舆图相关知识的梦境世界里,发现了一个又一个显化出来的念头。

    这些念头却不是旁人,正是孟彰在童子学里的那些同窗们。

    从出身世家望族的王绅、谢礼、庾筱,到出身道门法脉的李睦、明宸、林灵等人,但凡背景很有些份量的小郎君小女郎们,俱都将一点念头投递到梦境世界里,通过梦境世界联络孟彰。

    孟彰心神在识海世界中高悬,只分化出一点心念将那些来自各位同窗的念头聚拢过来,一一阅读过。

    这些念头虽然数量众多且来历不同,但其中的内容却是大同小异。

    “孟彰,你可是已经在去往学舍的路上了?你来的时候,须得做好心理准备,稍后峻阳宫里会有内官排开仪仗往太学学府里去求取你的那份卷宗。你……”

    “……峻阳宫里遣内官,会赶在晨早时候抵达太学学府,向学府求取你昨日里上呈学府的那份卷宗。据说,是峻阳宫里的那两位帝后觉得卷宗上的章程很好,想要让他们名下的所有皇庄都按着卷宗上的章程来处事呢。……”

    “……峻阳宫那两位帝后名下所有的皇庄……”

    即便一切事情都还没有正式发生,但只看着这些来自各位同窗的念头,孟彰却已经有了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半饷沉默后,孟彰忽然笑了起来。

    他们想要捧杀是吗?那就且看,谁个更能稳得住吧。

    孟彰心神只是微敛,随后便有点点心念萤火也似地飘出,飞向那些来自童子学学舍各位小郎君小女郎的念头之中。

    “多谢提醒,我已经知道了。”

    “谢谢提醒,我会小心的。”

    “谢谢……”

    得了回信的那些念头一个个灭去,孟彰才将心神从那方梦境世界中收回,转而去收取其他地方递来的口信。有来自谢远府上的,也有来自诸如青衣棋社这样的地方的。

    基本上与孟彰有过联络或者达成过基本同盟协定的各方,都给孟彰这边递了消息。

    孟彰一一看过,客气地给了回音,然后才取了纸笔来,直接在马车里就给谢远写信。

    “劳你记挂,这事情我已经听得消息了,会多谨慎的,且安心。近来帝都洛阳中怕是还会有些混乱,你若是没什么事情,这段时间门最好还是待在府上比较稳妥。……”

    孟彰写信时候,马车正穿行过长街,于是又有那些纷纷的闲言谈话从马车车帘的空隙中传了进来,落在孟彰的耳中。

    “我听说太学学府里昨日里出了一份策论,那策论写得……啧啧啧,太学学府里所有的大先生都在上头盖了印章呢!”

    “什么策论这么好,能让太学学府里所有的大先生都往上头盖章?”

    “嘿嘿,原来这事儿你还不曾听说过啊?那你这次消息可是太滞后了啊……”

    “且莫要说废话,快跟我说说那是什么样的策论,居然还能得到这么多大先生的赞许?不是都说太学里的大先生都很严格的么?怎么这次就不一样了?你莫不是在诓骗我的吧?”

    “呵!谁会拿这样的事来诓骗你!你爱信不信,不信便自己离开就是了,也莫要来怀疑我!”

    “是我的错,我的错……我给你赔罪,来来来,喝茶,喝茶。”

    “哼。这倒是还差不多……”

    “所以,太学学府那里,真个是出了这样一篇厉害的策论?”

    “自然是真的。”

    “所以那那篇策论到底是说的什么啊?”

    “说的什么啊?嘿嘿,不说怕是你怎么都想不到……”

    “嗯?那你说说,我们听着。”

    “嘿,那篇策论说的是……开发民力,启蒙民智。”

    “嘶!真的假的,居然说的是这个……”

    “就是说的这个。真说起来,不说是你,就连我,初初听说这篇策论内容的时候,也一样不敢信。”

    “这世道,真是一日日地在变化,变得你我这些闲人都快要看不清了。唉……”

    “就是啊,居然连这般内容的策论都能够得到太学学府里所有大先生的赞许认同,甚至听你的话,这消息还传得沸沸扬扬的……”

    “我都不懂了。”

    “所以说你见得少。居然这就不懂了?那待你回头再听说另一件事的时候,你怕不是都要以为自己已经在自己的阴宅里待得太久,外头都沧海桑田了。”

    “嗯?是什么事情?”

    “你单只听说太学学府里各位大先生们全都在那篇策论上盖章落印了,却不知道这篇策论甚至还传入了帝城里头,帝城里峻阳宫那位陛下都看过了。”

    “峻阳宫里那位陛下……都看过了这一篇策论?”

    “当然!”

    “那,那位陛下看过策论以后,是什么反应?莫不是,莫不是要发兵或者遣人去太学……”

    “哈哈,你竟然是这样想的?!”

    “我这样想怎么了?!我这样想有问题吗?你且满大街去问问,我这样想有哪里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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