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传讯的谢必安才刚推门走出屋舍,  就听见侧旁屋舍房门打开的声音。

    他停住动作,抬眼一看,果真就是他的同僚范无咎。

    谢必安面上惯常挂着的笑容深了深,问:“你也来了?”

    范无咎冷硬的神色也是稍有缓和。

    “陆判人呢?”他问。

    话音都还未落下,  对面的屋舍就传来了门扉推开的声音。

    “在呢。”

    有人从屋舍里走了出来,  应得一声后大大地抻了一个懒腰。

    “今天可真是个好天气啊。”

    听得陆判这个慨叹,  谢必安和范无咎也不理会那阴霾晦暗的天色,  齐齐点头。

    “确实是个好天气。”

    陆判笑瞥了他们一眼,  问:“都收拾好了?”

    谢必安、范无咎站直身体,合手一拱:“都准备好了。”

    陆判再是颌首,  率先往外走:“那便去吧,  早一点将事情定下来,  就能早一点梳理这天地的诸般恩怨因果。”

    他们这些阴神,  有一个算一个,可是都等了太久太久了。

    谢必安、范无咎端正神色,  端正神色,跟随在他的身后。

    他们人一路穿门过廊,  只目不斜视往外走。不知什么时候,  有细微的凉风在他们周身缠绕不去。身后、身前、身侧的那些屋舍里,又都有目光投落,  追随着他们。

    那些目光中的份量,陆判、谢必安和范无咎人都能够体悟,然则他们却没有偏转过目光,  只直视着前方,一路往前走去。

    有一缕惨白的日光冲破厚重的云层,从洞开的酆都大门照入,开出一小片光亮地界。

    陆判、谢必安和范无咎就从门后走出,  踩在了这一小片惨白天光上。

    挂着酆都匾额的宅舍大门外,有一辆马车正在等候。

    马面站在马车侧旁,也是少有的端肃正经。

    陆判才刚领着谢必安、范无咎从宅舍里走过去,马面便已是拱手来与他们见礼。

    “某见过先生、两位兄弟。”

    陆判颌首以作回应,又问:“今日怎么是你?”

    马面咧嘴笑了笑,眉心处的一条裂缝便越发的明显。

    “今日事不同往常,自该由某来亲自为先生驾车。”

    陆判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掀开车帘走了进去。

    谢必安和范无咎也都跟上。

    谢必安上车以前,目光在马面身上一寸寸梭巡过,最后停在马面那头被仔细梳拢起来的头发处。

    马面很有些局促。

    谢必安意味深长地对他笑了笑,自然地越过马面坐上车去。

    范无咎的性子却不似谢必安那般活泛,他只是对马面点点头,便走过去了。

    看着马车车帘重又垂落下来,马面面上的神色才有些缓和。

    他不自觉地抬手虚虚按在自己左半侧脑袋上,暗自骂了一声。

    “牛头那憨货!”

    明明是自家兄弟,交情不俗,那家伙竟然还不知道手下留情。

    很快,马面面上神色就又多了几分得意。

    “可最后,赢的还是我。”

    得意归得意,正事却是绝对不能耽搁的。

    他坐上了马车车辕,也不多做什么,只随意瞥得一眼,原本安静停在原地的骏马便迈开脚步,向着前方奔跑而去。

    马面得意了,那被留在他们身后的那处宅邸里,自然就另有伤心人。

    牛头窝在牛马厩里,对着自己的牛车沉默低落。

    神骏不差骏马,且气度还比那骏马多了几分沉稳的黑牛也很有些低落,久久没能打起精神来。

    “是我对不起你。”

    黑牛上前两步,将一人高的头颅压低下来,避过尖利坚韧的牛角,小心地推了推萎顿在那里的牛头。

    牛头抬起头来看它。

    那浸在滚圆泪水里的眼睛,那委屈又失落的小眼神

    但凡摆出这种姿态的这个人眉目清秀一些,也不至于那样的叫人不忍目卒,可看看这牛头那丈八的身量,看看他那壮硕的身体与遒劲的肌肉,再看看他那粗犷的五官!

    那样的小表情实在是太太太不适合他了啊。

    黑牛强撑了一阵,最后还是扛不住,急速别开目光。

    牛头越发的委屈。

    “连你都嫌弃我了吗?”

    不能嫌弃的吗?

    黑牛很有些莫名,但嫌弃归嫌弃,黑牛还是又走近了一步,更轻地蹭了蹭牛头的身体。

    牛头“哇”的一声大叫,抱着黑牛哭得越加的凄惨。

    黑牛简直后悔死了。

    它怎么就没能狠下心来将这憨货丢下,让他自怨自艾、自生自灭呢。

    这下子,可是连它的脸面都要一并丟尽了。

    感受着从宅邸各处屋舍投落在这边厢的目光,黑牛不禁低了低头,又低了低头。

    牛头察觉,只以为黑牛是在安抚他,他越发的感动,嚎哭得也就越更的惨烈高昂。

    “阿牛,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拖了你的后腿,着了那马面的奸计,让他、让那马抢去了我们的差事,我,呜呜呜”

    黑牛两眼发直,整头牛都似是木了。

    幸而那些家伙也还知晓分寸,明白他们要真再这样看戏下去,将黑牛那家伙给逗过火了,回头倒霉的不止有牛头,还必定会有他们一个。

    酆都宅院上方虚空中,有目光扫得宅院里一眼,便自放长了视线,看向往着孟府去的那驾马车。

    长街热烈喧闹,车水马龙、人潮汹涌,马面驾着的那辆马车却愣是压住了这长街的人声,将静默与端重以他们为中心,覆盖了方圆十里范围。

    “不阻止么?”

    有声音在虚空中响起,却只落在极少数的一部分人耳中,其他人根本无缘得以一闻。

    “你不也只是在看着?”

    又是一个声音反问过去。

    被反问的那位存在闷笑一声,并不以为意。

    “我一直都只是看着的,可不似你,你先前那样固执,现在居然也能够撒开手去了么?”

    对面的那位存在一阵无言,半饷后才重新开口说话。

    “我是能够一直不放手,但这天地呢?这天地,可未必愿意。它也未必能够继续承受下去。”

    “时代变了,规矩自也该有相应的变化,不然,哪一头都落不到好。”

    “是啊,时代变了”

    大势已经汇聚成形,他们早前阻挡过一回已经是极限了,如果他们还想要出手

    这样想着的存在抬起头,看向那灰暗的天穹。

    骏马拉着马车,在马面的引导下穿越长街,不紧不慢地往孟府而去。

    马车堪堪走到长街的尽头,忽然就有一道风搅旋着扑过来。

    骏马、马面面色不动,只是平静地直视着前方,按着原本的步调继续往前走。

    还不等那道旋风扑向马车,另一股气流凭空成形,几个拉扯间,便将那道旋风给割裂成一个个更细小更微弱的风卷。

    而很明显,即便没有人再出手,这些风卷最终扑到马车那边,也不过就是拂面春风而已,不会对马车以及马车里的人造成分毫的伤害。

    “东阳!”

    上方虚空之中,一道声音咆哮而起。

    同样的,除了极少数的一部分人以外,这一整个帝都洛阳范围内,都不会再有更多的人能够听见这一声咆哮。

    东阳真人将手收入袖袋之中:“道友唤我是要说什么?”

    “你还问我唤你要说什么?!”

    不知隔着几千里外的道场里,一位道人瞪着双眼,怒不可遏。

    “你可莫要忘了,当年以人道压地道,你也是出手的一个!你现在这是要做什么?改辕易辙吗?!”

    “你真的以为”

    “你能够不付出任何代价就转换立场?”

    “那些阴神将酆都推出来,可是要清算因果的。就算你现在给他们示好,该清算的因果也仍旧要清算。”

    “你逃不掉!”

    “你的那些后辈们,也同样逃不掉!”

    东阳真人笑了起来。

    “我没想过要逃”

    “你!”那位道人喝问一声,竟不知道还要再说些什么。

    东阳真人看他一眼,问他:“现在对那陆判这些酆都之人出手的除了你以外,道友还看见其他人了吗?”

    那位真人深深看他一眼,偏头往各处阴气暴动、翻搅的地方望过去。

    “他们不都在吗?”

    东阳真人好脾气地笑了笑:“是了,是了,道友也是有志同道合的人的。那么”

    “道友有想明白,为什么我人族中,会有那么多的人似我一样,偏转自己的立场吗?”

    那位真人冷笑一声。

    “因为你们家族的后辈与你们的关系疏远了,你们再不需要太过顾虑那些后辈。”

    东阳真人沉吟着点头:“说来,这确实也是一个原因。只不过”

    “道友,你我心知肚明,这绝不是真正的理由。”

    那位真人面上的怒色平缓下来。

    东阳真人点了点头。

    这才对嘛。大家都是多年相交的熟面孔,哪怕彼此之间没有多少交情,但对方的作风与品格,大体上还是有数的。

    既然如此,何必拿那些过于虚假的怒气来搪塞他?

    “你选择了酆都,东阳。”那位真人平静开口道。

    东阳真人轻颌首,他直接承认了下来,一点不遮掩。

    “正似道友选择了天庭,不是吗?”

    两位真人视线在虚空中碰撞,谁都没有别开目光。

    “看来,我们的动静,诸位道友也是尽数看在眼里的。这些年来诸位都不点破,是拿我们来充乐子?”那位真人道。

    他虽语气平淡,但东阳真人却清晰地捕捉到了暴烈的怒火。

    东阳真人收敛面上笑意,认真摇头:“我等从来都没有这个意思。”

    那位真人眯眼细细打量过他,冷哼一声,拂袖抹过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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