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尚脸色涨得通红,  眼睛里更是止不住雀跃。

    听得旁边各位族兄弟的议论声,他强自按捺下来,转头紧拽着自己手上的太学生员身份玉牌,  语无伦次。

    “是孟彰!是那个孟彰!他挑中了我做他的导引师兄!”

    听得谢尚的话,  在场的各位谢家郎君都怔了一瞬。

    更有几个谢氏郎君脸色僵硬,  一时反应不过来。

    站在谢尚近处的一位郎君看见,  微微侧目,借着长袖的遮掩,  拉了拉谢尚的衣袖。

    谢尚回过神来,连忙开始收敛那过于强烈的兴奋与激动。

    但这情绪到底是太强烈了,谢尚做得很艰难,  连表情都扭曲了。

    “对对不起,我我,  我不是”

    那几个失落的谢氏郎君看见,  反被谢尚逗笑了。

    他们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里的柔和。虽然并不都是笑意,但也已经不那么僵硬了。

    “行了!”其中一位较为年长的谢氏郎君开口。

    谢尚立时噤声。

    院子里其他的谢氏郎君却是都看明白了,  各自带着笑意,  看着这些族兄弟。

    “孟彰挑中了你,  是他跟你的福缘,  你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们的。‘对不起’这类的话,  往后就不必再提起了”

    谢尚听明白了这位族兄的意思,他渐渐放松下来,不再那么的紧绷了。

    剩余的那几个同样往太学学监处提交了申请的谢氏郎君也都陆续开口。

    “现在,阿尚族弟你最紧要的事情,不是来跟我们道歉。”

    “也不是在这里跟我们叙说学监给你通传的消息,而是”

    “而是尽快赶去学监那里,  去见孟彰,做好导引师兄的事情。”

    “不错,孟彰和学监此刻必是在等着你,你可莫要让人等太久,那就失礼了”

    一言惊醒梦中人!

    “多谢几位族兄提醒!”谢尚腾地站直身体,他先对那几位提醒他的谢氏郎君拱手道谢,然后又团团向着院子里的谢氏郎君一礼,“诸位族兄弟且只管继续,弟须得赶回太学,就先失陪了。”

    诸位谢氏郎君也都很理解,各自点头。

    “你快去吧,太学里的事情要紧,不必跟我们一样留在这里了。”

    “不错,你且只去就是。不过这一回你先退席了,下一回的齐聚可就得你来当这个东道主了啊”

    “早去早回,待回来后,再跟我们仔细说一说孟彰的事情。这位孟氏的小郎君可谓是近来洛阳的风云人物,名头很是响亮,偏生除了孟氏一族,外人很少有能见到他的”

    “就是,神秘得紧,不过听说孟氏这位彰小郎君的生母就是我们谢氏的族人?”

    “是,也是旁支,据说是族里一位祖公任职安阳时候留下的血脉,虽然也还跟我们陈留本支来往联络,但到底是距离得太远了”

    “这个不怕。且看孟氏的这位彰小郎君最后选了阿尚作为他在太学里的导引师兄,就知道这位小郎君也是有意跟我们陈留谢氏交好的”

    “这个确实是”

    “说不得待到这位彰小郎君在洛阳里真正安稳下来,就往我们陈留谢氏拜访了呢?到时候,我们不也一样能见一见他?”

    “这个倒也未必”

    “哦?为什么这么说?”

    “你们没有听说吗?据说,这位孟氏的彰小郎君虽然年少夭折,却是个不喜热闹更喜清静的品格。所以即便他真的往我们谢氏送来拜帖,族里的长老们也应该会多做些考量”

    “这个”

    谢氏各位郎君的话题越渐发散,但这完全影响不到谢尚。

    因为众谢氏郎君中年岁最长、威望最重的那一位,此时正代表了院子里的所有谢氏郎君答复他呢。

    “行了,莫要管他们,你且先去,万事待回头再说。”

    谢尚收敛面上表情,郑重躬身一拜。

    “尚便先去了。”

    那位年长的谢氏郎君颌首,看着谢尚身影直接消失。

    谢尚离开后,院子里的各位谢氏郎君渐渐地收住了话头。

    院子里安静了下来,只有淙淙流水托着盛了半盏酒水的酒盏越过几位郎君,向着溪流的尽头流去。

    “是阿尚啊。”

    一阵风起,坐在溪流最尽头的那位谢氏郎君探身,将那盏久久无人取下的酒盏捡了起来。

    他举杯,将酒水一饮而尽。

    “也不差。”

    坐在溪流侧上方的一位谢氏郎君笑着开口道。

    他也是往太学学监处递送申请的谢氏郎君之一。

    “都是谢氏郎君,就差不到哪里,不是吗?”他问。

    其他的谢氏郎君沉默一阵,也都扬起了唇角,露出或大或小的笑容。

    “不错,都是谢氏的郎君呢。”

    几位谢氏郎君笑着点头。

    随即,他们中的一位想起了什么,目光直接锁定才刚将手中空荡荡杯盏放下的族兄弟。

    “阿远。”他唤了一声,院子里一众谢氏郎君齐齐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眼里也都露出了明显的笑意。

    倒是那位被叫到的谢远,迎着所有兄弟的目光,整个人都有些僵硬了。

    “阿远,方才那杯酒,是到了你面前的吧?”

    “是啊,阿远,那酒你取了,是不是诗赋也该有了?”

    谢远眨了眨眼睛,身影晃了晃,又晃了晃。

    “我,我这是怎么了吗?”

    他木然一阵,似乎是终于感觉到了那种昏沉的难受,右手无力抬起,支撑在额角处。

    好巧不巧,他左手右手,偏就捂住的两个耳朵。

    “好困啊我,我不行了我先睡了,不不必唤我”

    谢远这话说完以后,整个身体又是一软,竟就倚着旁边的院墙睡过去了。

    一众谢氏郎君显然也明白这位族兄弟素日里的作风,见谢远借酒醉要躲过这一场诗赋,他们也不惊讶,仍旧在原本的坐席上坐得稳稳当当的。

    “阿远族弟他不胜酒力,似乎是睡过去了,现在我们怎么办?要叫醒他吗?”

    问是这样问的,但即便是说话的这个谢氏郎君,也没有任何要去叫醒谢远的动作。

    笑话,都明知道谢远是在装睡了,他们又怎么可能只凭言语就叫得醒他?

    “叫怕是叫不醒的,便且让他睡吧,至于今日因为阿远族弟睡过去而缺失了的这一篇诗赋”

    这位谢氏郎君特意停了停,目光看向睡得似乎人事不知的谢远。

    “众兄弟就先给他记上,待日后,再着他补。”

    一众谢氏郎君中,有几位很是迟疑。

    倒不是觉得这样不行,而是

    “阿远族弟会认账吗?”一位谢氏郎君问道。

    另一位谢氏郎君也开口:“就是啊。阿远族弟他好像欠了很多次诗赋了吧?往前欠下的那些可也从来没见他补上过。”

    “往常那是因为我们都没有仔细跟阿远族弟计较,但这一次诸位族兄弟如何且另说,只我自己,是再不愿放过他去了的!”

    一众谢氏郎君听着这话,面面相觑片刻,终于有人犹犹豫豫地开口问:“族兄打算如何不放过他?”

    院子里的一众谢氏郎君若有若无地瞥着溪流尽头的角落处昏睡不醒的谢远。

    谢远仿佛仍是无知无觉,但这院子里的谢氏郎君没有一个会信他的。

    “我闻说阿远族弟的书房里,藏有一架宝琴?”那位谢氏郎君笑着问道。

    其他的谢氏郎君也都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尽皆倒抽凉气。

    “这,是不是太狠了些”一位谢氏郎君问道。

    其他的谢氏郎君也都暗下点头。

    如今这院子里的谢氏郎君,都是在这阴世里一同相处了起码有十多年的族兄弟。谁又真的不知道谁?

    旁的不说,谢远爱琴这一点,是场中所有人都知道的。

    族兄弟之间彼此开一些玩笑做个玩闹,本是平常,但若是将主意打到族兄弟的爱物上去,就未免过份了些

    这时候的谢远似乎也睡得不甚舒服,皱着眉头蹭了蹭胳膊。

    院子里的一众谢氏郎君齐齐抬眼看他,见他又睡了过去后,又都一怔,竟不知道自己是憋着一口气的还是松了一口气的。

    要不,还就是别阻止那位族兄了

    大抵是被气糊涂了,好几个谢氏郎君面面相觑着,都看见了对方眼里不曾明言的动摇。

    “你们都在想的什么呢?!”反倒是最开始提起谢远书房里那架宝琴的谢氏郎君守住的底线。

    “我没想要拿阿远族弟的那架宝琴怎么样!我是说,待我们下一次集会时候,得叫阿远族弟将他那架宝琴带出来,为我等弹琴助兴!”

    他将自己的主意明白说道出来。

    院中一众谢氏郎君齐齐明白过来。

    “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样啊”

    这些谢氏郎君面上看着似乎都是松了口气,但大抵也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自己到底是惋惜多一点,还是轻松多一点。

    那位提议的谢氏郎君噙着笑,望定他们这些族兄弟:“不然,你们以为是什么?”

    迎着这位族兄似乎别有意味的目光,一众谢氏郎君齐齐笑开。

    “没有没有,我们没有以为是什么。”

    “我觉得这个主意很好!阿远他琴艺超绝,平常时候要听他演奏,总是难以如愿,这一回,可就由不得他了”

    “不错,由不得他!”

    谢远仍自呼呼大睡,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晓。

    “不过如果阿远他还是拒绝,那怎么办?”一位谢氏郎君还是没能放心,问旁边的众兄弟道,“毕竟阿远聪慧,又是琴师,他若不愿,多的是理由推脱,而我等,怕是拿他没有办法啊”

    若不然,他们何至于一听可以让谢远为他们弹琴助兴就激动欢喜至此?

    就是因为谢远他总有办法推脱出去啊。

    今日是心情不好,怕影响了效果;上次是天气不好,怕坏了宝琴;再上次是选的地点不好,坏了琴音的音质

    谢远他总有理由,也总有办法,而他们却无可奈何。

    那位提议的谢氏郎君哼了一声,先道:“这一次可未必能由得了他!”

    “哦?”

    听得自家族兄这么笃定的说法,其他的谢氏郎君都不由得竖起了耳朵,来听一听这位族兄的办法。

    “孟氏阿彰。”那位谢氏郎君环顾一圈,迎着一众炯炯望来的目光,平静而缓慢地吐出了四个字。

    “孟氏阿彰?”一位谢氏郎君喃喃重复道,神色间渐渐生出了些明悟。

    “就是孟氏阿彰!”那位提议的谢氏郎君道,“若有孟氏阿彰在场,阿远族弟他就算再不愿,也不会过份拒绝。”

    “毕竟,孟氏阿彰可是客人呢!”

    还是那种族里比较看重的客人。

    有孟氏阿彰这个客人在场,谢远他也得犹豫三分。更何况

    那位谢氏郎君眯着眼睛,看仍旧昏睡、俨然无知无觉的谢远。

    “阿远他欠了我们兄弟那么多次,我们兄弟这么久了,都没跟他正式讨账,这一次我们都跟他明说了,他难道还要拒绝我们兄弟不成?”

    一众谢氏郎君闻言,齐齐看向睡得格外香甜的谢远,也都露出了和善友好的笑容。

    “不错,都这么久了,我们也才跟他算一次总账,他若再要拒绝我们兄弟,那可就真过份了!”

    “若他这次还是不愿答应下来,呵呵,我定不与他干休!”

    “对,定不与他干休!!”

    群情激涌之下,连那看起来睡得无比稳当的谢远也不禁瑟缩了一下身体。

    正在太学学监处等着谢尚和顾旦到来的孟彰不知道自己将来可以借着谢氏郎君的东风,享受一场绝佳的听觉盛宴,他还在等人。

    先赶到太学学监处的,并不是谢尚,而是顾旦。

    听到门外的动静,学监停住话头,对外面道:“顾旦吗?进来吧。”

    有人就推门走了进来。

    孟彰抬眼,细细打量这个接下来会担当他在太学里的书童责任的旁听生。

    顾旦看上去年岁也不大,只有十五六岁左右,面上仍有稚气未散,但他的眸光沉而清,便也就将那五分的稚气压去了三分,余下两分俱都藏在眉眼间,不显于外。

    正是孟彰在那本书册里看见的沉稳模样。

    孟庙在旁边看得也连连点头。

    这个少年郎的衣裳是有些老旧,但洗得很干净。听学监说,这少年郎家里没有什么人了,手上又没有多少钱财,想来是由得他自己亲自动手打理身上的琐事杂务的?

    那他必定很细致。

    再看他自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候就一直挺直的背梁,面上神色也沉稳,不见轻浮

    他必定也很稳重。

    但孟庙细看了一阵,却又有些担心。

    他家阿彰是个喜欢清静的,也就是说他不会过多地去探听周围的消息,而这一点不足,显然是要有人来给他补上的。

    孟庙原本以为,阿彰会让他择定的太学书童挑起这个任务的

    现在看起来,不是他啊。那,会是那位被阿彰选中充当阿彰导引师兄的谢氏郎君吗?

    孟庙心里一阵琢磨,觉得倒也不是不行。

    毕竟是陈留谢氏的郎君,那位谢尚对太学乃至整个洛阳里的动静,应该是会比较敏感才对。

    不,应该是必定会比这个顾旦敏感。

    顾旦也就只是太学里的一个书童,身份低微,层次不高,就算他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探听到的消息也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局限,不及谢氏郎君来得全面而准确。

    所以对于这个顾旦,确实不必那么多要求,只需要能在太学里将阿彰照顾好,不打扰、也不让其他人其他事打扰到阿彰就好。

    这样看来的话,这个顾旦确实是很合适。

    首先,他做事细致,能很好地照顾阿彰;其次,他有傲骨,不会轻易被其他高门望族子弟摄服,能有胆子阻拦他们,不让他们打扰到阿彰

    孟庙心里想定,面上神色不禁又更温和了些。

    学监此时也已经简单将事情跟顾旦说过了,然后他招了招手,将孟彰招了过去。

    “这位就是孟彰了。往后,你就跟着他。”

    顾旦再一次将目光投向孟彰。

    这还是自他踏入这个房舍以来,第一次正正经经地直面孟彰。

    而这一刻,他也再一次肯定了自己早先时候的判断。

    这位孟彰小郎君,是真的将他这个太学书童,放在了跟他平行的位置上的。

    而不是高高在上地、用俯视的姿态在看他。

    顾旦眼底藏得很深的紧绷消散了大半。

    他低下头,弯着腰,先跟孟彰见礼。

    “仆顾旦,见过小郎君。”

    学监和孟庙只当平常,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孟彰却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些什么。

    深深看顾旦一眼,孟彰笑了起来,也弯腰,伸手去扶起顾旦。

    “不必多礼。”

    顾旦与靠得更近的孟彰对视一眼,最后半垂落目光,站到了孟彰的身侧。

    学监在旁边,看着这两人的来往,也不知有没有发现两人间的默契,但此刻他只笑着对顾旦道:“太学里的规矩你也都知道,待回去后,你便去换了身份名录吧。”

    顾旦点头,“是,仆知晓了。”

    顿了一顿,顾旦又道:“仆多谢学监。”

    “嗯。”学监应了一声,多看了孟彰和顾旦一眼后,学监竟然又补充道,“今日以后,你身上的事务是多了些,但学业也不能落下。”

    顾旦重重点头。

    学监笑了笑,又去跟孟庙说话。

    白日里少有离开太学的顾旦是到了,但今日没有大课、留在谢氏府邸里的谢尚却还没有赶来。他得等着

    其实也没有让他等太久,在顾旦过来后不久,谢尚也到了。

    学监先笑了一下,才道:“进来吧,已经等你很久了。”

    孟庙不禁侧目看了学监一眼。

    如果说刚才学监对顾旦的时候,是威严中带着几分温和鼓励的话,那么这会儿,面对还未进来的谢尚,学监的态度却更多了几分亲近。

    察觉到孟庙的视线,学监转了目光过来,说笑一般地解释道:“谢尚性子活泛,这学监院舍,他常来,也都是熟的。”

    孟庙理解地点了点头。

    只是在那么一瞬间,他的目光越过学监,落在安静的孟彰身上。

    果然,阿彰他先前就已经想好了的

    得到学监的允准,谢尚推开门,走了进来。

    面上带笑,脚步轻快,举手投足间,潇洒自然,不见一点拘束。

    果真是性子活泛,果真是熟悉

    孟庙心中暗道。

    走到近前,谢尚停下脚步,拱手先与学监行了一礼。

    “学监,学生来了。”

    虽然敛眉低目,但谢尚的眉眼间却还是不见严肃,反而更凸现了他眉梢眼角处的轻松与随意。

    学监笑了起来:“我们这里一群人等你好一阵子了,你这才来?”

    谢尚也不为自己辩解,利索拱手行礼,跟学监、孟庙、孟彰甚至是顾旦道歉。

    “是我来迟了,劳各位久等,实在抱歉。”

    孟彰先看了一眼顾旦。

    顾旦抬眼,平静地扫过谢尚,才对上孟彰的目光。

    孟彰面上笑意加深,看向孟庙。

    这番动静细说起来话长,但真正发生,却不过是电光火石的瞬间。

    于是,也就是在谢尚话音完全落下的那一瞬间,孟庙便已经上前一步,抬手虚虚扶住谢尚。

    “我们也没有等多久,是学监客气了,谢郎君不必介怀。我方才也正好跟学监多了解了些太学呢。”

    学监笑睨了谢尚一眼。

    谢尚讨好地跟学监笑笑,顺着孟庙的力道站直身体。同时,谢尚又压低了声音跟孟庙、孟彰和顾旦说道:“多谢多谢。”

    孟庙一怔,下意识地笑了起来。

    那笑容里的笑意真实,让反应过来的孟庙自己都惊了惊。

    他多看谢尚一眼,又不自觉地看向站在他身边不远处的孟彰。

    挑中这么有亲和力的人,阿彰必定是故意的吧,是吧是吧

    孟彰没有看孟庙,倒不是因为其他,而是这个时候,学监已经在为他介绍谢尚了,他没空。

    “谢尚,这就是孟氏的彰小郎君,孟彰。他才刚刚录名我太学,对我太学还很不熟悉,你多带带他”

    谢尚细细打量着孟彰,小半饷后,他抬头望向学监。

    “学监放心,孟师弟这般乖巧可爱,我必定不会让人欺负他的。”

    学监心里又怒又笑,便骂道:“你当我太学是什么地方?!说什么欺负不欺负的!”

    顾旦听见这话,低了低头。

    孟彰、谢尚都察觉到了,只是没有往顾旦的方向多看一眼。

    似这种时候,就不该将更多的目光引到顾旦的身上。

    学监大抵也没有错过,他微不可察地顿了顿,轻易将这个话题带过,然后直接赶人。

    “行了,反正往后人就由你带,你若照看得不好,看学里怎么处置你!”

    谢尚连忙跟学监做保证。

    “学监放心,我一定小心周到。再怎么说,我也是当人导引师兄的,师兄就是兄长,所谓长兄如父”

    学监额角青筋跳动。

    “长兄如父,我还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呢!”

    谢尚的话语顿了顿,才拗口地应和道:“这,这话当然也是没有问题的。”

    学监又一次被谢尚气笑了。

    “行了!别在这里跟我贫。总之,孟彰这小郎君就交给你了,你好好看顾他!”

    这么跟谢尚撂下一句话后,学监又转头看向孟彰,放缓了语气和表情道:“往后你有什么事,就只管找你谢师兄,一般的问题,他都能给你答案。”

    略停了这么一停后,学监又道:“如果他也没有答案的话,你可以来问我,我这里总是能有个答复的。再有”

    学监瞪了谢尚一眼:“要是你谢师兄有哪里做得不好的,你也只管来跟我说,我必会给你一个说法!”

    谢尚一直在旁边,此刻听得学监的话,颇有点委屈。

    诚然,学监对待孟彰的态度,比对待谢尚客气柔和,但现在这房里的所有人都清楚,这种客气柔和,本身也是一种疏远。

    学监跟谢尚,更为亲近。

    这种亲近并不是源于谢尚的谢姓,甚至可能也跟谢尚的学业成绩无关,它只在于谢尚本身。

    不过孟彰也没有在意。

    不仅仅他,其实孟彰还觉得,顾旦也未必在意。

    学监对他也好,对顾旦也好,都贯彻了学监的职责,未有疏忽慢待,就像他虽然更为亲近谢尚,却也没有过多偏袒于他,他是一个合格的学监。

    作为学生,也仅仅只是学生,他们又怎么能去苛求学监职责之外的亲近?

    孟彰笑着点头:“多谢学监,学生知道了。”

    学监又是点头:“那就好。”

    此间事情到这里,也算是基本结束了,孟彰看向孟庙。

    孟庙于是站了出来,与学监告辞。

    “今日里劳烦学监了,如今事情都已经办妥,那我们就不多叨扰学监,学监”

    学监听着孟庙将话说完,也不多留他们,只将他们送到了门边。

    孟庙带着孟彰跟学监告辞,转身出门。

    谢尚在前头领路,顾旦则跟在孟彰后侧,一行四人虽是才刚见面,但彼此间的氛围看着却极是融洽。

    学监噙着一点笑意,看着这一群人远去。

    待房门重新合上后,学监转身,回到了书案后头。

    只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再去取笔墨,而是敲了敲手边的一个小钟。

    静默的钟声传了出去,只落在某些人的耳边。

    很快,又有静默的钟声传了回来,同时传来的,还有一道听着颇为苍老的声音。

    “张生。”

    学监听得这道声音,从席上站起,恭敬垂首,应道:“祭酒。”

    作为大晋的最高学府,太学隶属于太常。而太常是朝廷中枢中的九卿之一,是掌管教育的最高官员。

    太常作为九卿,总署大晋皇朝教育之事,虽然太学是最高学府,但也没有让太常直接负责的道理。是以在太学中,真正总领纲纪、管束一众学监和博士的人,便是祭酒。

    用孟彰前生的说法,太学的祭酒,就是太学的校长。

    而此刻,张学监显然就是在跟祭酒说话。

    “有甚事?”祭酒在那边问。

    张学监就将今日里的事情跟祭酒说了说。

    “今日,孟氏的那位小郎君来我太学录名了”

    才刚提起这件事,张学监都还没有往下细说,就听到对面祭酒的话。

    “原来是他”

    张学监并不意外。

    孟氏那彰小郎君触动太学文运,总领太学纲纪、管理诸多太学博士的祭酒怎么可能毫无所觉?

    “你继续说。”

    祭酒沉吟一阵,对张学监道。

    张学监应了一声,果真继续将事情跟对面的祭酒说了。

    祭酒听完,话语间有了明显的笑意。

    “你是说,那彰小郎君在给自己挑了谢家的谢尚当导引师兄后,又挑中了顾旦作为自己在我太学里的书童?”

    明明张学监只是说了谢尚和顾旦的名字,但作为太学最高学官的祭酒,竟然还是快速地将名字跟人对上了号。

    祭酒对太学的掌控,由此,已可窥见一斑

    张学监倒完全不觉得惊讶,他点了点头,应道:“是。”

    “他倒是会挑。”祭酒笑道。

    张学监听出了祭酒话语里的赞善,也并不讶异。

    自见过那孟氏的彰小郎君后,他就知道,祭酒会喜欢这样的学生的。

    聪慧,能识人,能容人,也能用人

    确实,在太学生员的学识标准上,孟氏的彰小郎君是不及格的。

    但这都是暂时。

    后续只要孟氏的彰小郎君不懈怠,这些短缺都是能够补上的。

    反倒是其他的某些东西,不似学识能补。

    而就算是那些不能说补上就补上的东西,孟氏的这个彰小郎君也全都有,这如何能不让祭酒欢喜?

    洛阳太学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声望,到底没有在孟彰的身上空耗。

    更甚至,等孟彰日后成长起来,真正在天下人面前绽放自己的光华,还一定会反哺太学,让太学的声名与威望更上一层楼。

    果真不愧是

    能够触动太学文运的生员。

    张学监在心里慨叹道,对推动这件事的司马慎也更多了两分好感。

    对面的祭酒虽然没能亲眼看见张学监的面色,但似乎也确实感受到了张学监的心绪波动。

    “张生。”

    张学监连忙收摄心神,肃然应声:“祭酒。”

    祭酒的语气缓了缓,问道:“你将孟彰放到了童子学?”

    张学监心神微动,真正确定了什么。

    祭酒对慎太子,态度很是微妙啊。

    他垂了垂眼睑,应道:“是。”

    “就孟彰当前的情况来看,童子学比起其他更适合他。”张学监解释道。

    当然,谁都知道这个所谓的更合适,其实有一个前提。

    那就是太学里的各位博士中,没有人愿意收孟彰做弟子,从蒙童开始教起的弟子。

    如果太学里有博士愿意收孟彰做弟子,从蒙童开始教起的话,这个“童子学更适合孟彰”的说法,就得打上一个问号。

    还有,在太学里,生员和博士也是双向选择的。并不是太学里的某个博士想要收徒,那生员就只能答应而不能拒绝的。

    孟彰有他的选择权。

    哪怕是祭酒,只要孟彰不愿意,他仍旧可以拒绝。

    “你这安排,倒确实合理。”

    少顷后,祭酒在那边道。

    张学监没有说话。

    “张生。”对面的声音缓和了下来。

    张学监眉眼动了动。

    他大约知道对面的祭酒要跟他说什么了。

    果真,下一瞬他就听到了祭酒的话。

    “自晋立朝以来,司马氏与各世家望族之间的汹涌,其实一直未曾平息。这件事,我不说,你也知晓”

    “我太学,算是他们争峙的一方棋盘。”

    “从阳世到阴世,我太学也不过是能够维持相对的稳定,而始终未能独立出去。”

    张学监眉眼间也笼上了一层暗色。

    他听得出祭酒平静话语表面被深深遮掩着的愤怒。因为不独独是祭酒,他这个学监,对太学的这种处境,也是怒的。

    太学是学府,是讲经研学的地方。

    它理应纯粹,却被夹杂在漩涡之中,不断被来自各方的力量拨弄推动,搅扰各方,以至于原本应该遵循己身所学、自身志向的太学生员,或是身不由己落入纷争,或是早早偏移了志向,只能往着某一条路艰难走下去

    作为师长,眼睁睁看着他们在现实与理想中挣扎,在志向与行动中被辗磨,最终粉碎成泥尘,面目扭曲到连他们自己都认不出来,他如何不痛心?

    可是再痛心,他也没有办法。

    将太学从漩涡中救脱出来的力量,他没有。能让太学在这种种谋算中轻巧脱身的智慧,他也没有。

    非但是他,整个太学的博士都没有。

    祭酒也没有。

    “在你看来,”祭酒的话还在那边继续,“慎太子或许是司马氏难得的明君,他或许可以收摄整个司马氏一族,乃至是整个朝堂,让诸世家聚拢在他的座下,成为他的力量,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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