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地睁眼。

    视野重新灌进光亮,旁边的大叔依旧在呼呼大睡。

    原来是在做梦。

    沈绾柚长出一口气,额头沁出薄汗,她撩起刘海拭去,头缓缓靠向窗框,玻璃冰凉的质感紧贴皮肤,由心腔升起来的躁意这才散了一点。

    刚才经过的那片田地被弃于身后,画面不再是干净彻底的田园风光,独立划片的小洋房一栋接一栋从她眼前闪过,头顶扩音器里传来好听纯正的播音腔:

    “列车运行前方到站上海站……”

    耳朵抓取到行李箱轮滚动的声音,沈绾柚背着包起身,大叔给她让位,她说了声谢谢。

    走廊窄小,仅容一队人行走,其实还没真正到站,只是提前播报,防止有乘客错过出站。

    那个梦太离奇,大脑还未完全归位,思绪先是被音响里的话语勾走后又见有人动作,便也跟着站起来。

    现下外面出口被源源不断从后上来的人堵住,身后又是那位睡觉仿若天魔恶战的大叔,沈绾柚一时间不知道该进还是退。

    正当她犹豫间,身后那股压迫感突然没有了,衣角扫到空气,不再是几秒前和衣服面料相碰的触觉,她稍微偏头向后看,位置是空的,原本坐在这里的人侧身朝着窗边脑袋斜靠在玻璃上。

    她压下微掂的脚,手指拨动包带转了个方向弯腰坐下,大叔依旧阖着眼皮,周围安安静静。沈绾柚知道大叔没睡着,小声又快速地说了句谢谢。

    上次是例行公事般的道谢,这次则是真心实意。

    大叔虽然呼噜打得响,但却是个好大叔。

    上行电梯,人流裹挟前进,掏身份证,出闸门,站口人声嘈杂,旁边不远处有人打电话,怕对方听不清扯嗓子喊,沈绾柚从叽里咕噜中听出“晓得”辨认是上海话。

    陌生的建筑,陌生的城市。

    沈绾柚一个人一只包,站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后知后觉,她笑自己傻,竟然为了那人独自跑来这座金碧辉煌的大城市。

    其实是想让自己彻底死心吧,心底有个声音在喊。

    因为在上学,所以沈绾柚的手机里没有多少钱,零零碎碎,平日花销足够,这次出行怕不够用她还带了一沓现金出来。

    出门在外,有钱才有底气。

    不管感性如何冲动,该有的理智她从不缺少。

    在高铁站附近临时找了个招待所歇脚,解决完午饭后,沈绾柚打电话给乔嘉明,说来了上海想见他一面。

    乔嘉明应好,笑着说想吃什么他请客。

    她淡淡一笑,他不知道,这一面浪费掉了她多少勇气。

    跨年之夜,她明明表现得毫不在乎,可是被角让手指攥得死紧,眼泪浸湿了薄薄的布料,睡醒后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照常上课,做题,认真备考。

    她让自己忙碌起来。

    这样心就不会空。

    可是那晚——

    滂沱的雨,没淋到她,但是也浇了个通透,她一直没忘记。

    很可悲,但也很真实。

    一个年过去,她终于下定决心,既然左右是躲不过,那不如掀开那块遮住自己的布,把话讲清楚,也彻底断了她的念想。

    新的一年,她也应该告别旧人。

    下午两点。

    茶餐厅内,暖气氤氲。

    沈绾柚推开门,风铃应声响起,服务员问她是否有预约,她报了个数字。

    “这边请。”

    路过吧台,师傅正在调制饮品,透明玻璃杯底端蓝色的液体微微荡漾,雪克杯在手中摇晃,怼着杯口一点点倒,瞬间,液体交融,蓝色由浅入深渐变,用镊子夹起半片柠檬插在杯口。

    小木板上用白色粉笔写着:本周新品,忘忧。

    落地窗前坐着一人,远远见她来了,从沙发上起身,笑着朝她挥手,“柚子,这里。”

    带路的服务生摇身一变成了点单的,从桌子侧面取下菜单递出,问两位吃点什么。

    乔嘉明绅士地抬手示意将菜单给沈绾柚,她接过来低头翻看,乔嘉明指骨勾起壶柄倒了两杯茶水。

    菊花清香带苦的味道在嘴里散开,偏热,太清淡,不是他喜欢喝的。

    比起茶水,他还是更钟爱咖啡。

    沈绾柚要了那杯忘忧,乔嘉明点了他们家的招牌海盐芝士拿铁,最后还要了两块彩虹千层。

    乔嘉明:“这家蛋糕做的不错,可以尝尝。”

    沈绾柚啜了两口菊花茶,放下杯子点点头,而后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看向他,“我记得你以前不喜欢芝士的啊,不是说太甜了腻得慌吗?”

    乔嘉明有些不好意思,感觉这种话在妹妹面前说起来怪怪的,但他还是耐心解释,“是你嫂子喜欢喝这个,她又老嚷嚷着减肥,所以最后都是我喝完,现在也就习惯这个味了。”

    男生说这话时语气无可奈何,却可能连自己也未曾察觉,唇舌辗转时眼神不经意流露出的那种宠溺,刺的沈绾柚手指一激。

    指甲抠进肉里,印出白白的一道浅痕。

    托盘轻搁在桌面上,东西被一样样放下。她猜的果然没错,蓝色,忘忧。

    手边那杯饮品层层叠叠的蓝,一眼望去,好像真的身处茫茫大海,海面随着风摇荡,视线不自觉被吸引,一点点侵占眼球,周围声响消散安静到了极点,心也跟着沉下去。

    忘忧?

    忧从何来?又为何忘?

    她怕是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次见面最后的结局是她落荒而逃,因为乔嘉明女朋友恰巧在附近给小学生辅导假期作业,听说他老家的妹妹来了,热情地要请她吃饭。

    两人站在店门外,乔嘉明手里拎着给女朋友买的咖啡和蛋糕,边和她讲有趣的大学生活,让她好好复习争取考到上海的大学来,这样他在这里有什么事也可以帮扶照衬着。

    有人骑着电动车从他们面前呼啸而过,急急卷起一阵风,直往脖颈里钻,沈绾柚双手整理了下围巾拉扯到眼旁,挡住大半的风,随后她把手揣回兜里安安静静地听他讲。

    提前调好的闹铃声音叮铃响起。

    沈绾柚指了指手机,跟他说去接个电话,于是向前走出几步远,身子背对他。

    一分零几秒,她挂了那通“电话”。

    转身走回他面前,以一种极其抱歉的口吻开了口,“嘉明哥不好意思啊,我临时有点事,现在得回颖城了。”她偏头看甜品店门口种的绿植,假的,叶子都是清一色的绿,不自然,“帮我跟嫂子问好,下次有空我请你们。”她说。

    语速先是快,而后渐渐变慢,眉紧皱,神情着急,乔嘉明见她急得眼泪都聚在眼眶,赶忙询问发生了什么需不需要他帮忙。

    午后阳光照在店铺帘头,连带着他的一点侧脸也被映亮,蛋糕甜腻的香气从牛皮纸袋里飘出来,那双漂亮的眸中盛满了温柔与关切。

    沈绾柚吸了吸鼻子,摇头扯出一个笑,“不用了。”

    用不着了。

    沈绾柚买了最近的一班车回颖城。

    她先回钟点房取行李,几分钟后,去前台退了房。

    车辆缓慢启动,刻有上海站的标牌一点点向后撤退直至消失在视野中,怀里的重量轻飘飘的,她卸掉力气背往后靠,像是终于结束了一场令她筋疲力尽的旅程。

    沈绾柚本想平静地睡上一觉,醒来这辆车就会载她回到熟悉的地方,什么都不会发生,这短暂的几个小时会像一场梦,睁眼就不见了。

    可鼻头却逐渐发酸,眼眶蓄起水,她死咬着下嘴唇试图把眼泪憋回。

    零点零几秒的一次眨眼,手背上忽地砸下什么东西。

    沈绾柚无声地取下发绳,头发遮住脸颊,身体朝里转,头偏过去倚着窗,阳光穿过玻璃倾泻在她发顶。

    不多时,前排的一个小男孩从椅子上蹦下来,跨过爸爸的腿说要去找妈妈。

    女人伸手将他抱在腿面上坐着,手臂环过去搂紧怕他顽皮磕着,小男孩扭着身子挣扎要下去,转头的一瞬间突然停了动作,连肚皮露在外面都忘了盖住。

    见他终于老实,女人伸手把他凌乱的衣服理了理,重新抱回腿上,刚想表扬一下,却见儿子指着旁边那女孩说:“妈妈,那个姐姐在哭哎。”

    女人拍他屁股,“不许胡说,”她悄悄地看一眼,给孩子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去找爸爸。”

    ……

    保洁阿姨打开房门,推着清洁的小车进入,照例先扯下床单被套,全换上新的,见房间不脏,简单清扫了下地面桌面,最后弯腰把放在桌下面的垃圾桶拖出来。

    中号的粉色毛绒兔子玩具乖巧地坐在上面,身子因没有支立点往一边倾,白色的兔耳朵耷拉着,阿姨见它还算干净,将它从垃圾桶里拿了出来放到一旁。

    下面还压着什么东西,阿姨蹲下来一样样拿出来——

    盒装的彩色墨水。

    钥匙扣。

    青蛙笔筒。

    几张水彩笔儿童画。

    两个发箍。

    一个粉红色亮闪闪的本子。

    ……

    这些东西有的幼稚得不行,有的漂亮,有的可爱,被人丢弃在这个漆黑无光的桶里,暗沉沉的,可它们明明每一样都干净得很,看得出来之前是被人好好保管着的。

    为什么丢掉呢?

    就这样被扔在一间临时歇脚的房子里,没了往日光泽。

    如同细珠蒙尘,有些东西你把它看成宝贝珍藏它就拥有了无限价值,明亮似珍珠,可若是没了那层滤镜,不过是随处可见的一颗普通玻璃球罢了。

    有意义的是承载着的某种情绪。

    而非物件本身。

    驶到颖城,阳光被一片云遮住,天阴沉得压抑,两个小时前她还热的出了汗,兀自感慨了下人事皆无常,她弯腰将外套拉链拉到顶,背上双肩包随着人流往出站口走。

    大概是处在风口的原因,还没出站,冷风就直往脸上刮,薄刘海被风吹散遮住眼睛,她费力睁开眼,伸手拨到一边,打算掏出手机给程安打个电话。

    毕竟是去另一个城市,所以去上海之前她跟程安说了这件事,程安一听她是去找乔嘉明,十分放心地放她离开,甚至还说不着急回来。

    沈绾柚叹了口气,程安心里想的,她其实一直知道,若说半个月前她还抱有一丝侥幸,这次回来,她是彻底死心。

    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乔嘉明如此细心谨言过。

    哪有那么多直男,只是因为让他在意的人不是你而已。

    话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意料之中,但沈绾柚还是小小的失望了下,她收起手机,向几十米开外的公交站台走去。

    这里到南江路只有一辆26路能到,偏偏这路车排班不紧凑,一个多小时才来一趟,她心里祈祷着26路不是刚刚离开,就听从后赶来的两个女生喘着气说,“真晦气,就差一点就能赶上了。”

    “没事,我们也不是非要坐26路,112也能到。”

    沈绾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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