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养德是本地大绸缎庄的庄主,家里田地奴仆金银无数,交往的也是本县上流。

    按说裴素和他应没什么交集,但只因裴素所读私塾的老师董先生是有名的学问人,他亦曾在其私塾读过几天书,所以小时候见得几面。

    如今自然不是真心邀请,只是炫耀罢了。

    单养德不喜穷书生裴素,纵然他这厌恶隐藏得很好,然裴素宦海浮沉多年,最毒的一双眼,怎么能看不出来。

    “多谢抬爱,然临近年底,家事繁多,且小弟正病,还需替他抓药,就不叨扰了。”

    说完,顺便咳嗽两声,做病弱状。

    刚赚了他几两银子的王井此时粗声大气嚷嚷起来:“你们要买肉就快点,不止你们今儿要请客,等会儿我也得串门走亲戚哩,莫耽误了我!”

    边说边轻推裴素,叫两人顺势走了。

    单家仆从虽然和王井对喷几句,其实都知道他这暴脾气,也还真得买他的野兽肉,于是后面传来吵吵嚷嚷的选肉声。

    “野猪肉忒俗,要新鲜的鹿肉。”

    “鲜鹿肉没有,只有干的。爱要不要!”

    “怎么说话呢你?姓王的你真得改改你的狗脾气,要知道我们今儿可是县太爷作陪,请江北学政李老大人上山赏雪赏红梅花,买你家的是抬举……”

    余莹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厚软的雪,听着后面鹿肉兔肉青羊肉,听得都快流口水了。

    忍不住回头看一眼,便听到裴素清浅的声音响在耳边:“莹娘,在看什么?”

    裴素看着自己如今洗得发白的旧布棉衣,回想起单养德簇新的天蓝绸衣,缠金腰带,黑裘皮帽上镶金嵌玉,不禁眼角微垂,声音含笑,笑意却不达眼角。

    不过是一个暴富小人,如今自己倒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就算妻子莹娘羡慕人家富贵,也不值当他生气。嫌贫爱富,人之常情。

    他早已习惯了天底下最势利的官场,实在不应该为这种小事动怒。

    然而……

    或许是身体太年轻,有点气盛,竟叫他也稍微有点气闷。

    不过气闷之余,裴素的思绪也不停转动。

    江北学政李老大人……难道是后来的礼部侍郎李如熙?记得其曾在某次宴席上和自己说来过武川县,莫不就是这次?

    不禁盘算起来。上辈子自己三次县考不过,本是最不愿忆及的场景。然而细想以前的答卷,以他后来主持两次乡试以及大比的经验来看,落选是万万不合理的。

    有小人故意作祟。

    县考的主持是本县县令,自己最后一次考过之时,恰逢换了新的县令。

    那就是现在这个县令捣鬼?

    单养德似乎对自己不怀好意,虽然两人只曾同窗几天,交集极少,他自认没有对不起对方的地方,然而……

    无论如何,明年二月就是县考之期,绝不能再倒前世覆辙。

    搭上更高县令几级的学政,或许可以帮自己……

    思绪正在漫飞,忽而觉得袖子一紧,被人拍了两下,回过神来,便听见莹娘清脆的声音带着哀怨:

    “你一定要按时吃药,赶紧好起来!”

    裴素:?

    她直勾勾盯着他手中提着的野猪肉,手指戳戳草绳:“你跟秋儿都好了,我们才能吃肉啊!”

    裴素:……

    余莹咬紧了嘴唇,思索半天,“不行,等会儿你先回家,我要去买豆腐,泡粉条,今天下午吃豆腐萝卜粉条卷子。”

    怔楞之余,看着她拧眉不满的表情,心中的算计忽然都飘散,一股难得的轻松愉悦感充满胸怀,让他忍不住真心笑起来。

    “好,听你的。今下午吃豆腐粉条卷子,回头好了,咱就吃红烧野猪肉。”

    这丫头,光惦记吃的……还真单纯。

    杏水村东山。

    白雪皑皑,红梅灿烂。尤其是鲜艳的红梅花上压着一点雪白,映着日头,真是赏心悦目。

    文人饮酒作诗,吃着炙烤野味,丝竹悦耳,言笑晏晏,最主要的客人——江北学政李如熙却有些乏倦了。

    学政管理本省之教育,职为正五品,若在京城自然不算什么,在今天这个宴席里就是顶大的官儿。宴席上,在他之下的便是正七品的县令,如今正殷勤劝酒。

    李如熙陪着老母过来探亲,放松之余,也想看看本地有没有什么出众才子,结果县令大肆夸奖推荐的都是什么?一群庸才!

    算了,本就不该对小地方抱有太大期待。只是他这个老学究,脸色就不大好看。

    儿子懂老父的心,笑道:“听说本地有个董老先生,学问不错。这次盛会,有没有请他来?”

    他问的是县令公子。

    县令公子笑着:“这……”眼睛往旁边一瞥,正附庸其会的绸缎富商单养德忙站起躬身笑道:“回公子话,这倒没有。董老先生闭关了,不见外人。”

    “哦,怎么回事?”

    “听说他有个得意门生,极赞他是个奇才,日后能蟾宫折桂的,谁知道这小子连着两年,县试都没过。董先生羞气得很,便推说不见人了。”

    蟾宫折桂,指的是全国状元。县试没过,连童生都不是,比最低的秀才还不如。

    学政大人听了,便冷哼一声。他是乡里的大才子出身,当年科举也没能进一甲,更别说状元了。真是乡村鄙野,得无知自大到什么程度,敢说这等大话。

    众人听了更是哄堂大笑。

    学政公子笑道:“罢了,可见传言不真。这董先生也没教出来好学生,看来也没甚学问。这等庸人,不见也就罢了。”

    单养德嘴角挂着得意的微笑,心里十分畅快。

    想当年,董先生在十里八乡是数得着的好先生,他爹身为本地首富,想单独聘请董先生做西席。等被董先生拒绝以后,不死心,又屈尊降贵,让独生子去那个寒酸的小学堂跟农家子们一起学习。

    没想到,姓董的老不死拿乔起来,仍不正眼瞧他一眼,骂他是朽木,却独独对穷酸种地出身的裴素赞赏有加。把他俩一个夸上了天,一个贬下了地。

    单公子打娘胎出来就没受过这等臭气,三天就打死也不去学堂了。

    临走前,指着老师的茅草屋远远大骂:“姓董的你个老不死,以后小爷在天,你在地,老子叫你这个穷酸鬼一辈子也出不了头!还有那臭裴素,老子在杏水村一天,你就给我老实种一辈子地。”

    小孩子的话,听到的没几个,且听到的也不当真。然而如今,可不是万事顺利,都如了他的意了?

    单养德微微一挑眉,心想裴素的穷命居然还不错,他媳妇往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今儿只见了一眼……真是白皙窈窕,眉眼动人,别说杏水村,怕县里也找不来这么一个美人。

    真是穷酸汉反而有好妻……可惜,可惜极了。

    连着欢宴好几日,俱在东山别庄。许是年纪大,肠胃弱,炙肉又吃得多,这天黄昏,学政李如熙就有点腹痛。

    这是老毛病了,身边亦有好药方,只是缺两味对症的草药。

    他儿子李则竹是个孝子,忙亲自下山去附近村庄的药铺抓药。

    等抓药回来,熬煮了令父亲喝下去,发散半个时辰就好受多了。

    李如熙一边轻揉肚子,一边看儿子神情有异,手里还捏着张皱巴巴展不平的纸,时不时地看,仿佛被那张纸勾去了魂,心中大奇,斥道:“天色晚了,为父已好,你怎还不回去休息?手里捏的什么?”

    李则竹被父亲一喝,打个激灵,回过神来。

    憋了这半天,这才忙把纸张递过来,满脸兴奋激动,忍不住惊叹道:“父亲,你瞧,这乡村鄙野,竟有这样的好字!”

    李如熙满眼不信地拿过来,只扫了一眼,便不由得睁大眼睛,极致震惊。

    父子俩都是痴迷书法之人,只见粗劣的纸上,平平无奇一篇不堪入目的药方文字,唯独有两处勾画,寥寥几字,竟力透纸背,铁钩银划,风骨天成。

    观其路数,竟不似模仿世间任何一大家,另辟蹊径,独成宗师。

    儿子仍喋喋不休说道:“父亲,可有那么巧,我去药铺抓药,便看见掌柜的逼迫他儿子练字。他儿子不听话,写得哇哇哭泣,我便过去,想指点一下,谁知便看到这张纸……”

    “掌柜的怎舍得将这等墨宝给你?”

    “我重金买下。”

    “你可知道墨宝主人是谁?”

    “是本村的一个年轻书生。天色已晚,不好拜请,儿子拟明天叫人去请。”

    “要得,要得。”李如熙痴迷地又看了半天,手指不由自主跟着比划转动,忽然猛地一拍大腿,气笑了:“这该死县令!本地有如此大才,竟瞒着不跟老夫引荐,这些时日推荐给我的都是……都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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