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霜话到嘴边,故意停留,偷瞄着身旁卓立的男子,眸光恰好撞上他探寻的目光。
四目相对,犹如利刃交锋。
“但说无妨。”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似猛禽在侧,在促人开口。
她深吸一口气,道:
“可否让我留在殿下身边?”
冥冥之中,似有注定。她本想出逃,拒绝和亲回鹘的天意,却阴差阳错之下来到了回鹘王庭。
而甘州回鹘,已成了大唐边境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她心想,万一寻得若干机缘,遏制回鹘崛起,没准可以为大唐换得一丝喘息的时机,也能顺势挽回自己沦为和亲公主的命运。
况且,危险之地便是最安全之所。长安的人万万想不到,她竟会在回鹘。如此,便可轻而易举地摆脱追兵了。
她虽贵为公主,向来无从选择之权,更何况婚姻大事,从来不过是高位之人的筹码而已。可今次,她偏生想要再搏一搏。
心中几缕轻浅的心思入细流涌动,汇成滔天巨浪,终将理智颠覆。
这是她泼天豪赌。
她要留下来,留在回鹘王庭,留在此人的身边。
因为深深心底之下,她仍存有一丝侥幸。
哪有只有千万中之一的可能,她也想摘了眼前这个男子的面具一看究竟:在那之下,会不会藏着她当年坠崖的少年郎呢?
被这般妄念撺掇之下,她不禁笑自己浅薄,竟就此失了要求自由身的机会。
无怪乎佛经里说,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1】
她不自觉又望向了那副阴冷无比的玄铁面具。
男子逆光而立,玄黑的身影透着一圈斑斓的柔光。他应得从容,似乎并未犹豫:
“既如此,便允你为我帐中女奴吧。”
他的声音依旧沉静,听不出一丝情绪。倒是一旁的葛萨,蹙眉不语,目光复杂,对她这一要求别有一番思量。
辰霜谢恩后,目送二人一前一后离去。她凝视着他们的背影,见叱炎似是低语了什么,葛萨回首,转身又向她走来。
“喏,收拾下肩膀上的箭伤吧。”他向她抛出一瓶什么东西来。辰霜接过一看,是祛风止血的伤药,还是草原独有的药草精细磨就而成的,散着一股异域的清香。
方才情急,都忘了查看下那处裂开的伤,现下反应过来,她才感觉到伤口撕扯一般疼痛难忍。
葛萨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指着几步外的帐子道:
“那里有巫医,让他们帮你看看。虽比不上你们中原医术,但这点小伤,还是治得的。”
辰霜顿了片刻,有些迟疑地试探道:
“我粗通汉家医术,平日是否能可与他们一道行医?”
葛萨闻言,双手抱胸而立,压住了散落在前的几缕蜷曲棕发,上下打量了她一通,道:
“没想到,你还有一副仁心。你既然想,只要不乱来,殿下应是不会怪罪的。”
辰霜谢过葛萨,将这瓷釉小瓶握在手心,背身向巫医帐中走去。
叱炎走出帐外十步开外,敏锐地回头一望,看到身旁一脸欲言又止的葛萨,不由皱眉道:
“想说什么?”
“殿下,真的要留她在身边吗?唐人一向阴险狡诈,此人来路不明,若是陇右军故意派来的……会不会是陇右军师的计谋?”
葛萨的神情迷茫中带着一丝担忧,叱炎尽数看在眼中。
他亦有自问,为何自己动了杀心,却最后没有下手呢?
他抬手敛起袖边,目光落在暗纹间一圈凝固的血迹之上。长指划过那处,在一片柔腻中触起来兀地僵硬而刻意。是她喉间被那柄匕首划开溢溅的血,还留在他腕间。
“你是否记得,那夜捉拿逃兵之时,她是如何一身装扮?”
葛萨扶额,细思后说道:
“是一身白衣,好像还有一件雪白的大氅。”
叱炎抬手,食指和拇指捻起一边衣袖,指着绢丝的质地道:
“是汉人轻软的织缎锦衣。几道皮鞭下去,虽崩开却不会轻易撕裂。还有那身狐毛大氅,即便坠马之时已被路边荆棘冰棱划破,也看得出质地华贵,足够城里寻常人家一年的吃食。那么你说,我为何留下她?”
“怪不得殿下让我今日去地牢提她。没想到,她倒是先出手了……可她竟然治好了赤祝,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殿下留下她,显得只是识才而已,她绝想不到是另有所图。如此,进可攻,退可守,一切皆在殿下手中。”葛萨恍然大悟道,“那么,方才即便她想要自由民的身份,殿下亦不会应允的吧?”
叱炎冷笑道:
“试探罢了。她的回答,倒是有些出乎本王的意料……”他望向苍穹间阴霾的重云,好似能从中窥得一丝天光来。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地浮现出那个女俘说话时的模样。
她一贯冷静的面上,隐匿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她的身姿端正自持,纹风不动,清脆的声音却说道,要留在他身边。
旷野的风低吹而过,他眯起了双眼。
葛萨一拍脑门,道:
“她或许是与陇右军有些纠葛?那她是在寻求殿下的庇护?”
叱炎敛起了笑意,幽幽道:
“敌人的敌人,未必可为友,也未必不可为友。”
“殿下,那接下来?……”葛萨忖度着话中之意,追问道。
他目色渐深,收手于背,令道:
“找斥候去凉州城转转,查探清楚,套出些线索来。另,找人看着她,如有异动,速速来报我。”
语罢,心中多了一丝刀尖舐血的快感,他又低笑了一声:
“不过一只狡狐而已。”
他倒是想看看她要玩什么把戏。
辰霜在玄王军营中已待了数日。既是获得主子的允准,几日来她和几个巫医一道研习起了汉家医术,为营中的玄军伤兵治了些顽疾。
多日来不见叱炎,听闻他这几日天不亮便去了牙帐面见大可汗,深夜方归。
见他帐前有几个牙兵交头接耳,辰霜故意放慢了脚步。
“今晚大可汗夜宴,殿下还在准备吗?”
“是啊,要来好多部落的首领呢,得有人派兵守着呢。”
“大可汗一向把这种重要的事交给我们殿下,真是极其信任殿下。”
“可不是嘛,我们殿下可是大可汗十几年来唯一认的义子,待遇比一般皇子还好……”
辰霜立在外头,望着天边风烟滚滚,塞外的云卷云舒与中原颇有一番迥异之相。天穹之高远,像是一张恢恢的大网,将万物笼欲其中。
她正深思着,忽闻一声叫唤:
“阿姐?阿姐!”
她回首一看,竟是个头戴毡巾,粗布旧衣的小子,风尘仆仆向她奔来。只觉得他面熟,却一下子忆不起来。
小子来到她眼前,惊喜道:
“阿姐,真的是你!前几天听巫医大人说营里来个汉人医女,我还想起了你。没想到,真的是你!”
见她愣住,又自报家门道:
“阿姐,是我呀,穆护!”
穆护。辰霜这才想起来,五年前在凉州河西军营中,她和那个少年曾救过在俘虏营中一众身染疫病的回鹘战俘。说是战俘,其实不过是些平民百姓罢了,穆护便是当时唯一一个懂汉语的小子。当时他比她足足矮一个头,现今已然与她一般高了。
草原上蓬勃生长的少年,朝气扑面而来。
一晃多年,时过境迁,未曾想,还能于他乡再见。辰霜感慨万分,望着一脸赤忱的小小少年,不由心头一暖。
“阿姐,你怎会到了回鹘?”
“此事说来话长。我被玄军俘虏了。”
“长风哥哥呢,怎么没来救你?”
辰霜闻言,垂眸掩住了眼底的落寞。
她已是许久不曾听到过这个名字。他的名讳,一向是陇右军中的禁忌,经年来无人敢提及。
一时有些失神,她便搪塞道:
“他……他不会来了。”
所幸穆护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拍着胸脯,高昂着头道:
“别怕,我能护得了阿姐。长风哥哥当日与我说过,今后想要报恩,就好好保护阿姐。大丈夫一言九鼎,有我在,必不会让你在这里受欺负的。”
辰霜心中轻叹一声。哪怕故去多年,他曾经的心意,仍是通过不同的人与物,执意守护着她。
侧身间,她的余光注意到了身后一个鬼祟的人影。
她并不惊慌,近日已习惯了行动时常有人更着。毕竟是玄王的领地,他不信一个陌生的汉人,也是应当。她有时倒觉得,有人尾随倒是件好事。
至少说明,他防着她,暂时不会杀她。
穆护拉着她还想要多说几句,巫医帐中却突然嘈杂起来,传出一阵瓦罐摔碎的声音。
辰霜来到帐门外,不急着进去,而是欠身往里面一探究竟。
她看到一个男子矮小的背影,正撒泼似地脚踢着跪倒在地的几个年老的巫医,一面摔着架上的草药罐,嘴上骂骂咧咧着什么。
“达干大人【2】,上一份药前日才刚刚送出,这么快草药不够,实在做不出第二份了啊。”一个老巫医蹒跚着跪倒在那达干前面,苦苦哀求道。
“我不管,今日你若拿不出来,我便剥了你的皮。”那达干揪着那老巫医的衣领,生生将他提了起来,举起手中的皮鞭作势就要抽打。
辰霜皱眉,问一旁嘟着嘴的穆护道:
“你可认识此人?他要什么药?”
“这个达干,在营中一直都是跋扈惯了。至于那药……”穆护黝黑的脸上突然泛起一阵红,支支吾吾道,“就是,就是你们汉人说的那种,那种让人动情的药。”
春-药?辰霜眸光一震。叱炎竟会允许他军中有人用此药,这可是行军大忌。
“那药他拿来作什么?给谁?”
“他应是新得了几个女俘虏……”
辰霜领悟过来,眸色又浓了几分。
她想起来这几日来有一夜,她路过一个帐子,看到一个衣裳被撕成一条条的女人被拽着头发拖入帐中。里面传来女人的啼哭声不绝于耳,用汉语不断哀求着,随即是噼里啪啦的巴掌声,最后只剩几下闷哼。
她当时初来乍到,不敢冒然前往,今次总算明白过来。
成王败寇。战败后被俘虏的人比豢养的牛羊牲口还不如,在草原上是铁律,已是见怪不怪。
但既然被她撞见,她岂能熟视无睹。
“阿姐,你做什么?”穆护见她要入帐,有些不安地拉住了她,“他在军中一向作恶多端,常常连玄王殿下多都不放在眼里的。”
“他既是求药,我便来治他。”
她姣好的面容上浮着一抹冷笑,撩起帐幔步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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