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天穹黑得深不见底,乌鞘岭以北鹅毛大雪纷飞。
磅礴的群岚苍茫一片。山顶巍峨积雪化成的一条迤逦白绦,阻隔了遥遥天际。不远处,凉州城在霰雪弥漫下,隐约可见绵延百里的城墙轮廓。其间高耸的箭楼上插着一排密集的火杖,此刻也如旷野萤火一般微茫。
辰霜收回了目光,一蹬马腹,扬起皮鞭,驱马飞速向前方的荒原逃去。
一个时辰前,她收到来自长安的线报。
这一战,驻守凉州的陇右军受回鹘铁骑突袭而大败,残余兵力勉强退回城内保存实力。败讯一来,圣上大惊失色,便紧急召集百官于朝堂商议应对之策。
众臣相顾无言,唯唯不对。最后万般推诿之下,竟意欲与回鹘缔结城下之盟,送本朝公主和亲,岁给绢帛缯器万余,与之化干戈为玉帛。
诏令已在拟了。
而当今圣上、她的父皇,子嗣绵薄,宫中适龄出嫁的公主只有她——唯一一个流落在外的王女。
当年她母妃身份低微,在那场宫变中以性命救她出宫。多年来她无枝可倚,辗转多方,在边关投靠了陇右军。她步步为营,从小小医官做起,站稳脚跟,又靠文韬武略最终谋得军师一职。
若非如此,她此刻应是被困囿于深宫,连生死自由都要握于他人手中,从来半点不由己。
她幼时最要好的姐姐,宴海公主,便是十五年前送去给回鹘上代可汗的和亲公主。从此杳无音讯,只听闻,老可汗死后,姐姐又被迫嫁予其子。如此父王子继,兄终弟及,终为可敦,直至身死的那一日。
辰霜心中愤愤不平,自己自出生以来,未曾有一天受过皇恩,凭何能忍受这样的折辱?在陇右军中隐姓埋名数年,有今日一席之地,靠得也并非是公主的头衔,而是浴血得来的军功。她已离经叛道出了宫门,习惯于塞外纵马长歌,又岂能甘愿入那皇权之彀?
圣上诏令不日便会下达凉州城,届时泱泱亲队会护送她出嫁,前往回鹘王庭。
她不能坐以待毙。她必须赶在长安来人之前出逃。
辽阔的雪原之中,辰霜策马逆风顶雪,一席月白大氅随劲风猎猎飞起。
风霜如同刀刻一般划过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寒气砭骨。雪片肆无忌惮地扑打在身上,覆满她一头鸦云般的乌发。
她心无旁骛,一双美目里燃起的光,如同雪夜里稀有的星子,黯淡却执着地亮着。
眼前便是山间密林,出了密林再行数十里,绕过回鹘人的营地,便可到达甘州。那里胡汉交界,战乱不断,且鱼龙混杂,易掩人耳目。她可稍作停留,从长计议。即便长安的人有胆找来,也未必能抓得了她。
辰霜在心中盘算好了路径,已冻得发紫的双手紧了紧缰绳,不知疲倦地甩动着。星罗棋布的参天大树在她身侧飞速地后退。
伴着疾风,前方倏然传来一阵马的嘶鸣。
有人?难道是追兵?
“吁——”她低声勒住马。
胯-下的马儿得令慢了下来。蹄子缓缓踩在满地枯枝落叶间,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辰霜警惕地举目四望,远处忽然闪现出几簇火光,在重林间影影绰绰盘桓着。
夜晚看兵马只需一数火把。
十几个,只是一小队人马。辰霜微松了一口气。
踯躅间,马蹄似是绊到了什么东西,马上的她身形一荡,趔趄了一下。她抓紧了缰绳,定了定神,借着雪反射的白光,看见了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具血肉模糊的士兵尸体。
方才覆在素绡襟口的一层薄雪,随她身形一动,尽数滚入她尚有余温的颈侧背后,泛起丝丝凉意瞬间入骨。
四下无声,唯有寒风入林,树影婆娑。她心弦紧绷,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看尸体的盔甲和兜鍪,应是陇右军的人。数里外便是那日对阵的战场,这几个许是战败后慌不择路,逃跑中了埋伏的步兵。
火光又亮了几分,那队人马穿梭林间的脚步声已隐约可闻,走动时兵甲相撞的吭哧之声回荡在林间。她掩在一棵老树粗壮的树干之后,听到来人的对话。
“抓到了没有?”
“这片已搜寻完毕,几个逃兵已绑了起来。还剩一个怎么都没找到……”
“速速再找!去前面看看。殿下有令,少一人,便自砍一臂交代。”
是回鹘人。他们仍逗留在此地搜寻着俘虏和战利品,还有逃兵?素闻回鹘近年来厉兵秣马,军纪严明,竟连几个逃兵也不放过,果真如此。
辰霜心下生叹,调转马头,准备避开这些扫荡的回鹘人,向密林深处行进。
颈前骤然触及一丝冰凉。
她垂眸一望,一柄弯刀架在她脉搏处。顺着刀柄斜睨而去,老树斑驳的枝丫深处,藏着一个身披破甲,头戴毡帽的回鹘兵。
他低声道:
“你下来,把马给我。别出声。”
辰霜不为所动,只是冷冷地扫视着这个小兵。他的甲衣断裂,腰腹有几处血迹,应是负了伤的。此人便是那些回鹘人在找的最后一个逃兵了。他这是要抢走她的马,来躲开那些人的搜捕。
脖颈间的刀刃又逼近了几分,那人咬着牙威胁道:
“再不给我,我杀了你。”
刀在颈侧,她若执意冲撞,免不了受伤。更怕争执间,会惊动后边的回鹘人。
想到此处,她微挑了挑眉,道:
“你若是不怕引来人,尽管动手。”
火影憧憧,人声越来越嘈杂。那人听到响动,执刀的手不住地颤抖,时不时朝她身后望去,像是怕极了那边的人。
辰霜三言两语,拿捏住了那人的命门,幽幽说道:
“这是我的马,只听我指挥。况且你伤重,就算给了你,你也逃不出这片林子。”
“不如你上马,我带你走。”
见那人露出狐疑的神色,辰霜一指他搭在自己颈上的刀,淡淡道:
“我命在你手,必不会使诈。再不走,我们两个都逃不了。”
他龇牙咧嘴左右环顾了半刻,终于下定决定,收了弯刀,纵身一跃跳上马背。
马儿轻“嘶”了一声,辰霜奋力甩开缰绳,背着火光疾驰而去。
还未跑出一里,身后唰唰飞来的箭阵如同骤雨,砸落在奔走的马儿四周。箭镞上分明裹着沾了油脂的绢布,一触地,便燃起了火。一马二人逃逸的身影在火光中逐渐显现,夜色和密林已不再是屏障。
糟了,已被他们发现了。
辰霜心下一惊,双腿贴着马腹,整个身躯低伏下来,紧倚着马鬃,加速奔驰起来。
两个人的载重,这马不如之前跑得快了。
她不断以蛇形走位弯绕,依靠地势和掩体躲避着追击的箭矢,也试图甩开身后那个拿刀抵着她脊背的回鹘逃兵。
俄而,纷纷箭雨却停了下来。遽然的死寂,像是危险降临的前兆。
辰霜忍不住侧身回望。
百米之外,数道人影的中央,立着一个身形高大宽阔的黑影,正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如幽山,亦如深渊。
黑影忽而抬臂,拉满了一整张大弓,箭矢直直对准了她。
“嗖!”
一支黑羽箭离弦,穿越重重林木,击碎层层冰棱,向她而来。
力道之大,速度之快,根本来不及躲掉。
一箭双雕。
利箭先是整支穿透了她身后逃兵的胸口,巨大的冲击力使之跌下了马。紧接着,同一支箭擦破她的右肩,深深刺入前方必经之路的一颗树干之中,高度正好在马上之人的胸口处。
受惊的马匹察觉不到危险,横冲直撞,她无暇闪避,身躯被那支拦路的箭矢卡住,失衡从马上堕地。
辰霜在地上翻滚了几圈,五脏六腑皆受了不小的震荡。肩头的箭伤撕裂开去,沁出几滴殷红的血珠,渗入皑皑雪地,有如一朵朵傲骨红梅。
那人射术精湛,是故意射偏的。他们想要活捉她!
她头脑昏浊,四肢沉重,想要挣扎着起身,可施了力却只能从口中涌出几声带血的干咳。
马蹄声渐近,那队人马就在附近搜寻。
才出虎口,又入狼窝。
辰霜心叹不妙,她一身白衣,埋入雪中也难以被人发觉。只可惜,肩上汩汩流出的鲜血出卖了她的踪迹。
几只夜间觅食的秃鹫咬啮着死尸的腐肉,不知餍足地还在四周盘旋,闻到了新鲜的血腥味便朝她扑来。她涣散的神志已无力驱使身体抗争,只有微阖的双目徒劳地与之对峙着。
忽而一声鹰唳,惊空遏云,响彻天霄。那些秃鹫闻声呜咽着四散逃去。
浩渺的夜空中,一只海东青在树梢间低飞而来,在她上方掠过。
猛禽在侧,顷刻万籁皆寂。
眼帘的罅隙间,出现了一双乌黑的长靿靴,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向她走来。
她匍匐在地,微微抬眸。
目之所及,由远及近,只见漫天风雪中,一角玄色的衣袂翻飞不止,拍打着那双修长紧实的小腿。
乌靴在她身前立定,来人身姿高阔,投下的阴影将她四周尽数笼罩,隐天蔽日。方才那只海东青,正乖顺地落在那人玄甲锃亮的宽肩之上。
一道目光从她头顶射下,沉静似深潭,冷冽如锋刃。
她艰难地仰起头,不知是血水还是泪水泅在眼眶,循着火把的光线望见一副玄铁面具。
氤氲的视线渐渐聚焦,对上了阴郁面具的两个窟窿下,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
眼皮褶皱的粗细,浓睫垂落的密度,眼角翘起的弧线。
真是一双极其相似的眼。
是他?
辰霜感到自己的心跳骤停,鼻尖发酸,胸口似有火焰烧过的余烬再度重燃。
她不由自主向那双眼伸出手去,就像溺海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任由整个身体随着它漂游而去。
眼前人的衣摆被风吹起,一下一下拂过她绷直的手背。
耳边的声响犹如从远古传来:
“殿下,那个逃兵抓到了。”
“砍下四肢,鞭笞一百,吊在营内示众。”
身前一袭玄衣的男子漫不经心地下完令,居高临下的目光仍是定在她煞白的面上,静静地望了她许久。
几个回鹘兵上前查看,随后各自禀道:
“殿下,是个女人。”
“殿下,她骑的是陇右军的战马。”
男子移开视线,面具下的音色沉闷,掩住了一贯的杀伐戾气:
“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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