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恰逢周六休沐,  叶峥不上班。

    傍晚,余衡主动请缨,带了两个差役快马加鞭去了趟黄水村。

    周日那天云家人在吃早饭时候,  余衡就带着阿坤到了。

    叶峥见他们风尘仆仆头发上还沾着露水,说不急着回话,余衡先带阿坤去洗漱吃饭,歇过一会儿再说。

    余衡便带阿坤去了前院,  管厨房的竹阿婆给他们一人盛了一大碗猪肉酸菜米线,  多多盛了肉沫。

    两人也是饿了,坐在小板凳上接过稀里哗啦就吃。

    竹阿婆瞧着年轻人吃饭乐呵,吃完一碗又给添,  两人连汤带水热乎乎吃了足有五碗才停下来摸着肚子说饱了够了。

    都是糙汉子也无甚讲究,  吃完余衡便带阿坤去了自己房间,脸也不洗衣服也不脱二人倒头就睡,  没多久屋内就响起了鼾声二重奏。

    一觉醒来是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二人走出屋子,  就着井水洗了把脸又漱漱口,余衡仍旧带阿坤去了厨房。

    早上到现在,  除了吃饭睡觉一点正事都没办,  连话都没和贵人回,阿坤心里有点不安,  说要不要先去见了大人。

    余衡说无事,  只要差事上用心,  生活上大人一向待下宽厚,  又问竹阿婆要了饭食,  两人匆匆填饱肚子,  抹干净嘴,  这才重新进二门去找叶峥回话。

    叶峥正在院子里和两个宝宝玩蒙眼捉人,  用一条布带系在眼睛上,安儿然儿围着跑来跑去让爹爹追。

    云清坐一旁饮茶稍微看着点,瞧着两个宝宝快把他们爹爹带沟里去了,就把阿峥转个方向防止他撞柱子撞墙。

    跑了一会儿两小一大身上都是汗,安儿然儿笑得咯咯的那嗓子都差点哑了。

    余衡带着阿坤进来,云清就走过去把阿峥脸上蒙眼布解开,又和安儿然儿说爹爹有正事要办,阿爹带你们去喝水换衣裳好不好。

    安儿然儿明显玩兴正浓,那脸上都是止不住灿烂笑意,但还是乖乖点头说好,由着阿爹伸出有力双臂把他们一手一个抱走了。

    叶峥拿蒙眼帕子擦了脑门上汗珠,抖抖胸口衣裳往凉亭走去喝水。

    余衡阿坤亦步亦趋跟上。

    坐凉亭里喝了盏茶,叶峥问阿坤:“事情余衡都和你说了吧,你可愿意?”

    阿坤对这个救了云朵的人无限感激,噗通一声跪地说愿意的。

    叶峥说:“愿意就好,我也不会白占你的劳动力,一天给你开三十个铜板,你就带着我们到处走走看看,那繁花的锦上添花的不看也可,那穷苦的贫瘠的,尤其是搞落后迷信的最要紧,你之前受过害,应当晓得若一个村里搞这种事对百姓来说是多大灾难,对吧。”

    阿坤一个头磕在地上:“请大人放心。”

    叶峥点点头,又寒暄了几句,问他家里人可好,邬云朵可好。

    阿坤回说都好,说起云朵的时候,这黑脸青年略微带点羞赧说:“我和云朵她,上次回去后,我们就成亲了。”

    叶峥一听就笑了,这小子动作可真够快的,估计也是诚心打动了新娘子的父母吧。

    虽不是长辈,但他是本地父母官,碰上了就说两句:“既成亲了,就要好好待人家,须知女子一生不易,嫁给你便满心是你,替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照顾双亲,从此以后你就是她的依靠,你可不要三心二意的。”

    阿坤又是一磕头,回说知道了,我定会好好待云朵的。

    话说到这里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叶峥就摆摆手让他和余衡去吧,定好明日上午出发,不要误了就成。

    余衡回说误不了,就带阿坤出去了。

    若是一天的来回,云清不会说什么,但既要去下头偏僻处巡查,肯定不能几日就回,说实在的云清不大放心,但家里两个小孩,丢下不管也不是事。

    云爹头也不抬挥手说你跟着哥婿去吧,我就乐意和我两个小孙孙一块待着,你们两个阿爹趁早有事去忙,别耽误我和你娘同安儿然儿亲热。

    云清一想也是。

    于是出发那天,叶峥云清一辆车,李淼师爷坐一辆,余衡和阿坤赶车,另有一小队差役骑马,一群人就往乡里去了。

    阿坤不愧是个本地通,带的路都是那本地人才知道的近道小路,最窄地方只能一辆车通过,听说还有更快的小径,要从山边上走,不过那最窄处只能走一个人,他们有车有马去不了。

    即便如此还是大大缩短了路程。

    这一路颠的屁股疼,但四周也都是京城看不到的好风光,七月里繁华盛景,到处都是鲜花,漫山遍野开着,肆意又张扬,空气里满是花的香气,还有大片蝴蝶在花田上飞舞,说是来到童话世界也不为过。

    京城花圃里那些精心伺候着才个一朵半朵的花,和这比起来那真叫个温室里的花朵了。

    但自然风光越美丽,就衬得那些低矮灰扑扑茅屋竹楼越寒碜,路边也有田,但田里农作物的长势和那花海完全是两码事,农民穿着粗布麻衣在长满了野草的农田里忙活,农作物争营养争不过野草,显得稀稀拉拉可怜巴巴的。

    在一处山边,叶峥挥手让车停了下来,从高处俯瞰下头农田,田里只有少少几个农民。

    叶峥又想起在黄水村那次看到农田,田里也是没人,现在时间不早不晚的,日头也不高不低,若说那次是因着河神娶妻农民都丢下耙儿去参与了,今天这里的农民又去哪了?

    李淼跟在叶峥身后,也不大回答得出这个问题,抓耳挠腮:“兴许,兴许都去歇息了吧。”

    叶峥皱眉又问:“这村里到底有多少田亩,多少农户以耕田为生?”

    师爷摸着山羊须,从胸口掏出县志紧急翻阅起来,对着县志念:“绿藤村,共计八十户,农田三十亩,其中有五户报了田亩税——”

    “三十亩,五户?”叶峥诧异瞪大眼,“五十户人口里就五户耕田,那其余人家呢,莫非都是出去做工的?”

    一个占地三百亩的村子,里头耕种人口只有十六分之一,这也太少了,而且古代又不像现代是市场经济,农民可以摇身一变成为农民工,大城市里有各种繁琐活计能容纳他们,这绿藤村其余村民离了土地,又是以何为生?

    面对这个问题,师爷和李同知都有点不知怎么回答,一时间只听两人啪啪翻着书页子的声音。

    叶峥不耐烦,自己抢过来翻,越看眼睛瞪得越大。

    按这簿册上记载,不止是绿藤村有这个情况,两郡三县二百多个村,这样的情况比比皆是。

    叶峥速度快,边看边记,顺带在心里做了个总结。

    他心里似有一些灵光闪过,但呈碎片化方式,还没有完成整合,也就尚未得出结论。

    就在这时候,随侍一旁的阿坤忽然开口说了句话:“种地吃不饱肚子。”

    叶峥抬头看阿坤,思维依旧在快速运转:“种地吃不饱肚子,难道不种地就能吃饱肚子了?”

    面对叶大人亮得惊人的眸子,阿坤不知道怎么说,想了想干巴巴道:“山上摘果子,挖黍子,藤条也可以吃。”

    这话顿时像一道白光,劈开叶峥脑中迷雾,仿佛找到了线头般迅速将碎片信息给整合了起来。

    对啊,竟是这样。

    雁云州和溪山村还有叶峥待过的北地是不一样的啊!

    在溪山村,植物长不好主要是水土问题,那山上覆盖的针叶林和阔叶林多,农民不种植就只能饿肚子。

    到了雁云州,此地水土气候最适宜植物生长,此地农民没有种植经验,农民一年到头忙活也收不到多少活命粮食,反而不如去那野外采摘野果或者刨一些植物根茎来吃,就譬如在一些热带国家,野外那各种香蕉椰子果子一年四季挂在枝头,没得吃了花点时间采摘就成,根本不用费心费力还自己去种,种的还不如野生的好。

    叶峥先前那是经验主义了,到了地方就看农户,盘耕田数量,没考虑到各地水土差异。

    而雁云州毗邻东南这块,说是四季如春也不为过,正是那灌木和挂浆野果长得最茂盛的这片地儿……

    而雁云州毗邻西北那块,则多崇山峻岭,海拔也高,那边耕种面积就该大大增加了吧?

    想到这里,叶峥快速翻阅到记载着雁云州西北面蟠龙郡和永年县那块税收去看,一看果然如此,蟠龙郡和永年县的田税是陡然拔高的,几乎家家纳田税,说明家家都种地。

    是了,这就对了。

    带着这个想法,叶峥催促着上车继续往前,路上遇见那一看就是老实村民的,就停下车问人家,不仅问村里生活情况,还问可有什么恶霸乡绅没有,正常祭拜土地庙或者烧个香那种不算,最要紧是问有没有祭祀童男童女媳妇或者极高推崇什么鬼啊神的。

    当然他也不会说的那么直白,自有问话的技巧。

    有时候也让阿坤和师爷他们操着本地土话去搭讪,一连走了一个多月,几人是弄得胡子拉碴灰头土脸,脚步踏遍每个郡县,夜里还在村中借宿,那恶霸乡绅自是有,但类似黄水村那样极端人祭的例子,却是实实在在没有了。

    也是,若到处都有还了得,就是大邑县那狗官治理了这些年,也就统共出了黄水村一个例子。

    没有就成,叶峥放心了。

    于是启程回去。

    去时是到处探看,回程却是快马加鞭,还赶了半个月。

    一进城,叶峥就挥手让底下人不用跟着,各自散了回家,一人给两天假好好歇着。

    自己也和云清赶紧回家。

    阿坤把车赶到城里,没地方去,自然是跟着余衡一起回云府。

    他们车驾到了宅邸,余衡刚掀开车帘云清才露出头往车下跳。

    门房一个约莫二十几岁的小厮就瞪大眼跳起来,只见他先朝马车作揖,然后一拍脑袋脚打后脑勺似的往里跑,边跑边高声疾呼:“大人回来啦,大人回来啦!”

    叶峥:……

    大人回来了而已,有必要喊得和讨债的来了似的么。

    扶着云清的手臂跳下车,一同往里走。

    余衡身后跟着阿坤,牵着马车往马厩去。

    经过那门房一喊,整栋宅子都听到了,叶峥和云清还没走到二门,安儿然儿先从里头冲出来,嘴里喊着:“爹爹阿爹,阿爹爹爹。”

    小安儿跑得快,冲在前头,像个炮弹似的发射过来,被叶峥一把薅住转个圈拎起来。

    然儿慢一步没占着爹爹怀抱,云清长臂一舒把他抱起来,让他舒舒服服坐手臂上,然儿便摸摸阿爹的脸,头抵着头和阿爹脉脉温情。

    安儿叶峥那边就比较鸡飞狗跳。

    主要叶峥外表再美丽那还是汉子身体汉子的激素,将近两个月没好好收拾,胡子长出不老少,把安儿扎得吱哇乱叫。

    云清是哥儿,不大长胡须,那脸上还是白白净净的,然儿小脸蹭过,软乎乎嫩嫩,不扎。

    叶峥是个人来疯,把安儿举肩头坐着问他:“想爹爹不?”

    安儿没有被胡须吓退,低头和叶峥贴贴:“想爹爹!”

    “然儿想爹爹吗?”

    然儿乖乖点头说想。

    刚走进二门,云爹云罗氏也赶着出来了。

    云罗氏拍着胸脯念佛:“可算是回来了,一去那么久也没个信,我这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安儿然儿晚上也想两个爹,每天都问啥时候回来。”

    叶峥说:“事情办的比较急,也没让人回来通知一声,是我们的错,害爹娘担心了。”

    云爹倒是没那么大惊小怪,爷们出去公干耗费点时间也是正常的,就这老婆子爱胡思乱想。

    “回来就成。”云爹说,“路上劳累了。”

    “哎呀——”云罗氏一惊一乍,“我得去通知厨房烧水做饭,走这一趟可得好好歇歇,饭食也得做些有营养的。”

    这时草哥儿的声音通过门洞传来:“老夫人不用忙,我都吩咐下去的,灶上菜温着,热水也煮着,东家和清哥略坐会马上就有吃喝的了。”

    草哥儿走进来,身后跟着菊伢,看着是声音响亮了,人也自信了许多,菊伢瞧着也不像刚来那么动辄要跪下磕头,脸上有了点肉,想是这段时间过的不错。

    云清看着草哥儿说:“长进了。”

    草哥儿吩咐菊伢再去灶上看一眼,等人走了就露出真性情说:“别瞧我这样,一开始让我管一大家子的人我那也是强撑的,生怕气势不端起来下人就不怕你,以后就不好管了,我这也是心虚着呢。”

    “你做的不错。”云清表扬他。

    草哥儿开心了,又说:“主要是谢过清哥和东家给我这个机会。”

    叶峥闻言抬头:“机会也是人把握的,我看草哥儿你把握得不错,再接再厉。”

    “哎!”草哥儿响亮应了,又说,“别站二门口说话,那屋里晾着凉茶,我给东家和清哥舀茶喝。”

    一行人又走进正堂。

    草哥儿提出凉茶壶,给一人倒了一碗。

    叶峥提起喝一口,略挑了挑眉,这是一种很像上辈子喝过的x劳吉凉茶的味道。

    云清喝一口咂咂嘴:“里头放了甘草、金银花、菊花和夏枯草?”

    草哥儿说:“清哥真厉害,一口就尝出来了,另外还有本地的鸡蛋花,还有棕榈糖,这是我跟菊伢那边学来的,说本地人都喝这个清凉下火解暑,我就试了一试,老太爷老夫人我们喝着都好,清哥和东家喝着可适口?”

    云清点点头:“我喝着也好。阿峥呢?”

    叶峥自然也说好,喝了一碗又倒一碗,觉得在外头晒的那太阳受的酷暑都化在凉茶里了,松松快快吐出口气。

    人舒畅了,饭食也上了。

    都是不油腻清爽开胃的,可见用了心,这时候若端上大鱼大肉断然吃不下的。

    尤其一道酸笋米粉汤,云清和叶峥都吃了不少,算是知道为什么本地人偏酸辣口了,暑气郁结的时候弄上一碗酸酸辣辣的,那酸冲进胃里抚平油腻,那辣又冲上脑门痛痛快快发一身汗,上下通透,人就舒服了。

    用过饭,热水早就备好,水温不烫,温温的正适合这时节,叶峥和云清在桶里泡泡,又给对方搓背,拿了肥皂全身上下都洗得干干净净。

    从洗澡间出来,湿发搭在肩上,云清拿出锋利匕首对着太阳给叶峥刮胡子,没有剃须泡,就搓了肥皂在脸上,好歹润滑。

    那闪着寒光的匕首从面颊上刮到颈侧,又滑到脆弱喉结处细细清理。

    叶峥则完全不带心思地任由夫郎施为,偶尔视线相接,彼此露出个微笑,明明日日在一处,总也不腻,也不知笑什么。

    讲真,若非这人是清清,叶峥觉得自己恐怕一辈子也不会让谁拿着利刃在自己喉咙口比划,根本不可想象,但这人若是清清,又无所谓了,怎么都可以。

    期间云罗氏来过一趟,瞧见这幅情景又悄悄退了,不想打扰,顺便给蹦跳着想要找爹爹阿爹的两个宝宝做思想工作:“爹爹阿爹有事呢,不过很快,忙过一阵就来陪我们安儿然儿好不好?”

    安儿然儿噘嘴嘴,都忙那么那么那——么久了,回来还忙啊?

    云罗氏拿出一段红线哄:“宝宝不急啊,阿奶陪你们玩翻花绳好不好。”

    说着麻利儿把红绳套手指上翻出花样。

    安儿然儿对视一眼,彼此不着痕迹叹口气,他们不爱玩翻花绳的,但阿奶好像很喜欢,但阿爷说作为阿奶的亲孙孙,他们得陪着阿奶哄阿奶开心。

    于是安儿伸出白嫩嫩手指率先套过花绳翻了下,作为哥哥,他起个头,再递过然儿眼睛下,然儿不情不愿也翻了下,再递回给阿奶。

    瞧着阿奶兴高采烈接回去了,安儿呼噜下然儿头:“乖。”

    又乖又听话,才是好弟弟。

    翻了几圈花绳,两个爹那边也忙完了,安儿眼尖一下就看到了恢复香香美丽的爹爹,丢下弟弟和阿奶跑过去贴贴脸,叶峥弯腰和他贴贴,这回脸上光滑了。

    然儿后脚跑来,也和然儿贴贴。

    云罗氏瞧着他俩眼下青黑,知道是没睡好熬的,赶着催促两人去睡,叶峥说不困,还可以陪儿子们玩会。

    云罗氏晓得夫夫俩久不见儿子是想着了,可不得好好热乎热乎。

    看了天色说:“你们把他俩抱着一起去睡吧,今天中午闹腾狠了,也没歇中觉呢。”

    那感情好,夫夫俩一人抱一个。

    走得远了还能听到一问一答。

    “和阿爷阿奶在家有没有听话乖乖?”

    “有的。”

    “那为什么没歇中觉啊?”

    这问题不好回答,总不好说没人制服他俩就小调皮鬼吧?

    兄弟俩对了个眼色,还得是安儿脑子活络,脱口而出:“想爹爹们想的!”

    叶峥和云清挑了挑眉,亏得能想出这理由来,真够万能的。

    成吧,算你俩机灵,放过一马了。

    巡视完乡里回来的第三天,叶峥就发了信给下头各郡县郡丞和县令,召集来州府说有事商议。

    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知州还没上任就和郡王闹出偌大动静,还斩了一个县令,充分说明这叶知州不是个软面团好糊弄的,郡丞县令们接了通知,自然是两股战战应召而来。

    到了州府衙门,差役领着,大人们团团坐了一花厅,剩下便是等着叶大人出现,看有什么指教。

    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

    这些大人们一路舟车劳顿,又因要见新上官,身上都是着全套官服,闷在不透风花厅里,配着雁云州九月里的天气,那真是汗出如浆,刚来时还碍于形象端着坐着,很快就受不住挨在座椅上歪七扭八。

    涉林县令摘下管帽扇风,问和他有点交情的蟠龙郡郡丞:“你说这叶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大老远巴巴把我们招了来,也不说干什么,光晾着我们。”

    蟠龙郡丞是个老成持重的中年人,考上同进士次年就被分到蟠龙郡,如此一眨眼也有小二十年了,如无意外那基本就是在蟠龙郡老死的,故也把蟠龙郡当了大半个家乡,他朝涉林县令摇摇头,示意不要随意谈论上峰,尤其是摸不着头脑的此刻。

    但隔壁的宝丰郡郡丞却也忍不住了,搭话道:“可不是么,要我等也犯了大邑县令那罪名,便是把我铐起来游街示众我也不叫屈,但我自认将宝丰郡治理得还算有方,三县两郡都是拔尖的,凭什么这么晾着我。”

    此言一出,永年县县令先看他一眼,其余蟠龙郡丞、涉林县令也都朝他看去。

    那眼神说不出的复杂。

    宝丰郡宝丰郡,顾名思义,就知道这乃是雁云州三县两郡里难得的物华天宝之地,也是历任知州心头上的地方,若哪年知州要向朝里进贡些什么了,那进贡之物基本都出自宝丰县,举个例子那屏风大的血珊瑚,拳头大的龙眼珠,因宝丰县一角靠着片白沙滩,每年给朝廷提供的海盐就占当地税收的二分之一,谁还不知宝丰县富裕了?

    可富裕归富裕,也不过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占着地利之便,谁来当这个宝丰郡丞都一样,和老小子你有啥关系,那海是你挖掘的还是那树是你种植的还是那密林里的产出是你播种下的?

    你也就是运气好,给你放到了宝丰,我们就是运气不好,给轮到了涉林/蟠龙/永年。

    现在你当着我们面这么说话,你清高,你了不起喽?

    宝丰郡丞也自知失言,闭上嘴想喝口茶掩饰,手习惯性往那桌案上一伸,端了个空,这才想起就刚进来那一会差役给一人上了盏茶,当时渴得厉害一下就给喝空,直到现在过去得有个把时辰了,还没人来添第二回茶呢。

    宝丰郡丞当即忍不了了,气哼哼:“再怎么我们也是朝廷命官吧,晾着我们就算了连盏茶都不给上,是要活活把大家渴死吗?”

    永年县令趁机反击:“周大人,少说句话就不渴喽。”

    周大人:“……”

    ……不和你穷山恶水的刁客计较。

    又过去大约半个时辰,不说周大人,其他大人也都渴得不行了,焦急站起来到花厅边张望,还有和差役打听叶大人什么时候来的。

    差役一张万年不变木头脸,回的也是同一句:“大人说了,叫诸位大人在此等候。”

    书房里,叶峥埋头在自己的计划书中,今日他灵感充足,补充了好些东西。

    李淼和王师爷扒着门缝探看了一回又一回。

    王师爷擦擦汗和李淼说:“这么下去不成吧,他们都干坐着好久了,要不你去催一下叶大人?”

    李淼斜睨师爷:“你咋不进去催尼?”

    师爷谄笑:“这叶大人瞧着年轻,行事却自有成算,下官哪敢呐?”

    “从前和万大人也没见你说不敢啊?”

    “那万大人是万大人,叶大人是叶大人,不同的嘛。”

    二人扒在门口嘀嘀咕咕,叶峥终于听见动静看过去:“小李小王,你俩在门口干啥,有话进来说。”

    李淼王师爷被点名,这才你推我我捅你地进来了。

    叶峥头也不抬:“什么事?”

    李淼终于鼓起勇气:“那啥,叶大人,花厅那边也久等了,您这里若忙完一阵,不如过去瞧瞧就当散散心了?”

    “花厅什么花——哎哟,这事儿闹的,我竟给忘了!”

    叶峥赶紧放下笔站起来。

    一边整理官服一边埋怨:“小李小王,我是忙忘了,你俩记得的也不提醒我。”

    我们这不是以为您故意晾着他们吗,哪晓得您是忙忘了!

    不过对上峰自然不好这样说,李淼和师爷低头认错:“是是是,下官一开始也忘了,后头想起来瞧见大人您在奋笔疾书,也不好打扰不是,都是下官们的不是。”

    叶峥摇摇头:“此事不怪你们,怪我自己。”

    又问:“花厅那边怎样,是不是都等急了?”

    “倒没有等急,只是天气闷热,那差役没有大人的命令也不敢放这些郡丞县令们出来乱跑,估计是热着是有的。”

    热着了啊。

    叶峥束上腰带,他贪凉也把官服给脱了,此刻正式见客不好潦草着,更不好给人留一个马大哈的印象,就算忘了也不能真让人当忘了,得往故意里说。

    叶峥朝李淼招手:“小李你过来。”

    李淼恭敬凑近,叶峥便和他这样那样一吩咐,李淼点点头:“那下官先去了!”

    叶峥说:“去吧,我收拾好册子就来。”

    日头高悬,花厅气温越来越高,几位大人都要热昏古七了,这时候,谁也没力气琢磨叶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想着知州大人快点出现吧,人不出现茶水出现也成啊!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有了点动静。

    花厅大门终于开了,一队差役手里捧着东西进来,随着他们走到花厅四角放好东西,屋子里忽然有了些许清凉。

    仿佛一阵凉风拂过心头,郡丞县令们精神一振。

    差役们中的一些,收走大人们案几上喝干的茶水,重新放置了茶杯,从大肚壶里倒出红亮液体注入杯中。

    实在是渴着了,宝丰郡丞周大人捧起,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嘴里灌,都能清晰听到自己喉头咕咚的声音,那茶酸甜开胃清凉冰爽,竟然是冰的!

    “请小兄弟再给倒一杯,劳烦了。”

    差役又给倒一杯,周大人捧起又是一饮而尽,渴冒烟的时候来一碗冰凉凉的消暑饮料,爽啊!

    “大人,可还要一杯?”差役见他喝完,贴心问,同刚才守在门边不让他们出去一步的样子,简直如同换了个人。

    周大人刚点了个头,马上又是满满一杯注入。

    接着差役将这大肚壶留在案几上,自己欠身告退了。

    其余大人的样子也和周大人一般无二。

    差役走了,大人们又活过来了。

    涉林县令起身去四角看了,神神秘秘道:“你们瞧,这是冰不是?”

    宝丰郡丞也摸着那大肚壶,肯定道:“触手清凉,是冰。”

    涉林县令抱着屋檐冰盆,不知怎的就悲从中来,哀哀道:“十六年了,自我离家到了雁云州,都十六年没见过雪和冰了,这破地方,真是!”

    永年县令轻咳一声:“老付啊,你说这话的时候只说你们涉林就行了,也可以说宝丰,不要带上雁云州,我们永年也是雁云州,永年是下雪的,不仅下雪,冬日那山上还冰封呢,要不今冬请你去我们永年游玩游玩,也赏赏冰雪?”

    涉林县令:“我说你有必要这么杠精嘛,老夫不过是表达思乡之情,思乡你懂?而且这是哪儿,四季如春的雁云城,不是你们永年,哪儿来的冰,你说说哪来的冰!”

    “老付说的也不错,”蟠龙郡丞打了个圆场,“雁云城有冰倒真是挺奇特的,莫非这新上任的知州大人手里头有制冰的法子?”

    “那就厉害了。”

    还没讨论出个一二三来。

    先前出去的差役又来了,手里捧着毛巾水盆,说请诸位大人梳洗一下。

    几位郡丞县令互相看看,刚才那阵热成鬼,各个脸上不是汗水就是出油,洗一洗的确舒服些,这知州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方才把他们晾着不理,这会子又这么周到起来。

    宝丰郡丞伸手进水盆撩一把清凉井水,正准备往脸上泼,那差役又开口了:“大人请使用香皂。”

    周大人被他一提醒才注意到那铜盆边还摆着巴掌大小的一块东西,拿起来在手上搓搓,搓出许多泡沫来,笑道:“这可是皂荚做的不是?倒是比寻常皂荚泡沫多,洗得也干净。”

    差役老实回答:“这都是我们知州吩咐的,小的也不清楚。”

    洗完手脸清水涮过,坐回椅子上再喝一口冰凉酸梅饮,这时候就舒坦了。

    差役们端了脏水出去泼,却没带走香皂,于是几位大人好奇心上来,又围着香皂一顿说。

    有猜是皂荚做的,有猜是新的豆粉,也有说是除了臭味的胰子的,谁也说服不了谁。

    正说得热闹呢,叶峥带着李淼和师爷走进来:“哟,诸位大人聊着呢?倒是我不该来,扰了大家的谈性了。”

    四位郡丞县令不认识叶峥,但认识李淼,李淼毕恭毕敬跟着,说话的必然就是新上任的叶知州了!

    当即整整官袍,严肃脸色,说下官们给叶大人行礼了。

    叶峥嘴上说不用多礼,坦然受了。

    叶峥在上首坐了,让大人们也坐,又道恼说自己忙昏了头,竟忘了时辰,劳大人们久等,实在不好意思。

    几人被他这么一通晾着,又一顿招呼,就类似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哪里会真当知州是忘了,必定是故意这么做的,为了叫我等服帖的手段罢了。

    又忙起身:“叶大人公务繁忙,是我们没眼色来早了,还累得叶大人得放下公事招呼我等,实在惭愧。”云云。

    漂亮话谁不会说。

    叶峥挥手让大家坐着说话不用多礼。

    一番寒暄过后,叶峥看看天色说:“瞧着天也不早了,大人们想必也饿了,不如先随我用个便饭,有什么事情咱们边吃边说。”

    四个大人里两个没吃朝食就来了,早就腹内鸣鼓,说起吃饭那眼睛都亮起来,不顾另二位还在推脱,一口应承下来:“那下官就却之不恭了。”

    叶峥笑笑,起身移步饭厅。

    叶峥带着李淼王师爷,另四位县令大人,没弄什么京城流行的分餐制,七个人松松坐了一桌子。

    接着就是上菜。

    叶大人请的席,菜不说精致,只能说管饱,也没有娇仆美婢侍候,更没有丝竹管弦佐餐,上菜的都是硬邦邦的糙爷们差役。

    叶峥作为东道主主动站起敬酒:“诸位远道而来,敬大家一杯水酒,我先干为敬。”

    “好!”

    “大人豪气。”

    举杯也是饮了。

    叶峥又招呼他们:“吃菜吃菜。”

    几位县令把视线朝席面一看,除了几样雁云州鲜蔬特产,倒有许多不认识的。

    比如有一盘圆形的片状物,还有一盘方方的条状物,还有那大盆里类似某种薯类的糊糊,还有一盘蒸芋艿一般但又不是芋艿的菜。

    这些菜县令们都没见过,那筷子就有些犹豫。

    叶峥微微一笑,率先夹了一筷子土豆片送入口中,又示意县令们:“大家先吃,有话吃了再说。”

    成吧,横竖不会毒死我们,吃丫的,吃吃吃。

    宝丰郡丞周大人跟着叶峥往那原片里下了一筷子,送入口里,嚼了两下,就被那软糯鲜香的口感给征服了。

    又夹一筷子薯条,外脆里嫩,还是好吃。

    接下来,不用叶峥让,他们自己的筷子就会往各个盆里寻摸吃的了。

    于是叶峥笑眯眯看着大家吃了红烧土豆片又吃炸薯条,吃了炸薯条又吃酸辣土豆丝,吃了酸辣土豆丝,那大盆麻辣烤鱼又上来了,烤鱼里烀着烂乎乎土豆快,吃得咸了,喝一口酒,挖一勺土豆泥,又吃一片椒盐薯片。

    怎么说呢,土豆做出来的美食,连后世嘴叼的现代人都拒绝不了,而且这一桌子土豆宴,叶峥也花了心思的,煎炸炖煮软硬都有,专门让人去家里请来云罗氏和草哥儿帮忙给整的。

    还真不怕折服不了这些古人。

    饭毕,又上了清凉可口酸梅饮。

    这一顿饭吃下来,可谓是宾主尽欢。

    饭后洗过手上了茶,叶峥问:“诸位大人吃得如何?”

    四人都吃得满足,诚心的。

    叶峥又问:“桌上菜肴不是雁云风味,可有不适口的?”

    都说没有,适口极了都好吃。

    永年县令年纪大了牙齿有点松脱,吃着桌上那烀在烤鱼里土豆块和糊糊状土豆泥,觉得对嘴里牙齿特别友好,不由多问了一句:“下官斗胆问一句,请问叶大人,那鱼汤里软糯的块状物是何菜肴?”

    叶峥就等这一问呢,当即做出不经意样子随意说:“那个啊,那叫土豆。”

    永年县令把土豆二字复述一遍,点点头又道:“还有一道美食,呈糊糊状,嘿嘿不怕大人笑话,年纪大了牙口不成了。”

    叶峥点点头:“本官理解,你说的那道美食叫土豆。”

    永年县令:???

    涉林县令见他俩一问一答,也凑热闹和知州搭话:“叶大人,那炸得表皮酥脆里头暄软的条状食物,是何美食啊?”

    叶峥看向涉林县令,诚恳说:“林大人,那是土豆。”

    涉林县令:???

    宝丰郡丞有了预感:“那圆圆的薄片,酥脆喷香的莫非也?”

    叶峥笑着看向宝丰郡丞:“周大人,那是土豆。”

    “那酸辣脆爽的细丝……”

    “是土豆。”

    “烧鸡里那略带板栗味的酱色块块……”

    “是土豆。”

    “那和包谷粒一同蒸的长相略像甘薯的……”

    “……乃是土豆。”

    宝丰/涉林/蟠龙/永年几位县丞:“……”

    叶知州,我们读过书,你不要驴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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