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  流民们就开始了每日领药领粥的生活。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海带汤真有那么快的疗效,一日一碗喝下去,没过几天就有流民觉得自己喉头的肿胀下去了些。

    几个流民对坐着互相帮忙看,从外表上看不出什么,  但自从得了这肿胀的毛病,  流民都有个呼吸不畅和吞咽不易的毛病,  几碗药一喝下去,  喉头的哽块似乎消了点,  呼吸也不那么费劲儿了。

    早起领一碗鲜美的药喝了,  再排队领上一碗杂粮粥,  稀是稀了点,好歹能填肚子,  不用饿死了,虽然还是苦,这日子也有了些盼头,至少不是纯然的绝望了。

    这时再有人鼓动流民冲城,就不大鼓得动了,毕竟冲城,  一开始为的也就是个活命而已。

    如今冲城……等等,  为啥要冲城?

    俺们冲进去也是为了一碗药一口饭,  还得拿命去拼,现在安安分分在墙根下躺着就能领药领饭的,  有活着的日子谁不想活还想死是咋的?

    啥你说那药没效果?

    先不说效果俺们已经亲身体会到了,  就说这是药,又不是太上老君的仙丹,  俺们脖子肿那么厉害,  难道喝上三两天药就痊愈了?

    可没敢有过这种想头呢!

    再说了,  就算不能治好,那药好歹有滋有味啊,当个汤润润喉咙解解馋也是好的,树皮啃没的日子都经历过了,有这么美的药喝还不知足?

    啥啥,你说城里的只肯给稀粥,不给一口干饭吃,明摆着就是吊着俺们,不想让俺们有力气?

    天老爷啊,说句难听的,谁家粮食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是?

    俺们不是这城里的居民,是遭了灾没了户籍的流民,去哪儿都受歧视遭驱赶,难得来了这州府肯给口饭吃不至于饿死,已经是知州的善举了,当官的完全可以不管俺们,这一路不都是这样?

    现如今白吃了人家的饭和药,还要反咬一口说不给俺们吃香的喝辣的,只给喝稀的不给吃干的,这种事猪狗不如才干呢!

    你不要脸你去闹,俺们要脸俺们不去。

    这么着,那混在流民堆里怂恿的几个人搞不起来事情,就背地里预备着弄点什么药粉之类的悄悄洒在流民的粥里,先毒死几个,看这些软骨头的流民还敢不敢吃了。

    这几人以为自己混在流民堆里神不知鬼不觉,其实差距大着呢,先前乱糟糟的大家混成一锅粥看不出来,现在流民听话了,好管理的,这几个人的不同立刻显出来了,流民都是面黄肌瘦,浑身上下就剩骨架裹层皮了,这几人却膀大腰圆,哪怕穿着破衣烂衫也挡不住那臂膀和大腿上鼓鼓的腱子肉。

    流民没吃没喝,身上的肌肉早就大量流失了,就算有那等身体壮一点的,也不可能是这个样儿啊,谁看了会觉得他们是流民呢,他们还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到位呢。

    这几人哪里躲得过叶峥一双眼,专门让人盯着呢,而且是重点盯梢对象。

    其中一个人混在队伍里,假装领粥的时候想要下毒,自以为信心满满,谁知刚冲着大锅一伸手,旁边防备着的差役立马拿住他,直接抓了个现行。

    那人被抓的时候还嚷嚷呢:“你干嘛,我就领个粥喝,你不想给我们流民喝粥就算了,难道还要打人?”

    这人同伙趁机起哄:“官差打人,打我们流民啦!”

    “他们根本不是诚心想给我们吃喝,就是麻痹人心,想趁机安个罪名好弄死我们,这狐狸尾巴可算是漏出来了!”

    流民里有那不明真相的,听了自然一阵哗然,又瞧着差役凶狠,这心里不免暗自嘀咕起来,莫非真是这么回事,让我们麻痹大意了,好安个罪名逐个降服?

    然而那几个差役早就被叶峥细细叮嘱过,怎么说,怎么做,怎么服众,都教过练过,连被抓的人有可能说些什么狡辩之词都和他们提前说了。

    此刻见这使坏的倒打一耙也不急,而是一把把那人拖出人堆,好叫所有流民都看见他,等流民们都看清这人之后,另一个差役见机往他伸长的手臂敲了一刀把,正好敲中那人臂上的麻筋,那人手臂一阵钻心,攥紧的手掌不由自主落空,手上掉出一把米粒大小的褐色药丸来,洒在了地上。

    瞧见药丸的时候,差役们一阵后怕,这药丸颜色和杂粮相近,若不是按照叶郎君的盯得紧,叫他把东西洒进锅子里,打粥的人是真有可能注意不到,当成杂粮一锅搅了的,到时候会发生什么倒霉事,不用猜就知道。

    就算最后暴动的流民被镇压了,他们几个负责现场秩序的差役也躲不过罚,叶郎君的举动可算是救了他们身家性命啊!

    一个差役板了脸故意大声问被抓的人:“你这手里藏着什么东西要往锅里丢?”

    那人还在死撑:“我,我能有什么东西,不过是饿极偷了一把杂粮罢了,难道为着一把杂粮,你就要弄死我?”

    饿极了偷一把粮,这对流民来说,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当即就有流民共情了,还有几个年纪大的帮他说话:“这……官爷,要不饶他这一回吧。”

    “是啊是啊,也是饿得没法子了。”

    “要不是饿怕了,谁愿意偷这一把粮食啊。”

    那差役恶狠狠哼了一声,大声道:“若真是偷了一把粮食,这事倒好办了,只按闹事处理,不再给他们舍粥就是了,哼,只是此人三番两次鼓动人心,咱哥几个盯他很久了,今天算是露出马脚被我逮住了!马二,去把那只鸡牵来。”

    这差役一说,叫马二的差役就从城门的兵士那里接过一只鸡。

    马二把鸡放在地上,也哼了一声:“老丈的好心可别用错了地方,到时自己倒了霉,还不知是怎么死的!”

    “今儿我就让大家伙看看这是个什么东西!”

    那鸡一放到地上,就伸长脖子去啄地上的黑粒粒吃。

    大部分流民们不知差役此举是何意思,却有少数几个变了脸色。

    就见那鸡刚啄了几口,好端端就身子一歪,翅膀撑地,没过一会,那鸡嘴一张一合,竟滴滴塔塔呕出黑血来,很快就白眼一翻,倒地死去。

    “哗——”流民又一阵哗然。

    “死——死了?”

    “这,难道是他要下毒,毒死我们,差爷反而救了我们?”

    流民们惊呆了,尤其是刚刚帮忙说话的几个,此刻明白过来,恨不得啪啪扇自己两耳光,叫你多嘴,叫你糊涂,都流落成流民了还没吃够教训吗,非管不住这张破嘴。

    那人的同伙见暴露了,见势不妙想溜,早就被差役盯着呢,跑得掉就怪了!

    他们一动,差役这边抽刀就动了。

    还有刚才认为大家是一伙想要偏帮他们的流民主动冲上前去,把他们团团围住,立功般喊:“差爷,我们拿住这几个坏蛋了!”

    差役用力把人拘住,按在地上脸抬高,照着叶峥的吩咐问其他流民:“你们仔细看看,这几人可是你们乡里的的人,若不是,他们是何时与你们一道同行过来?途中可有你们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这些流民虽不能说来自同一块地方,但大致也是差不多区域的人,这时看着这几张脸,稍微回忆一下,就把平时觉得不对的地方说出来了。

    “几位官爷,我想起来了,他们和我们不是一路的,是半途加入的!”

    “对,他们几个并不会说我们本地话,倒是会说官话。”

    有一个妇人也恨恨道:“那天下毒的这个,还叫俺把娃推出去,最好撞在城门口差爷的刀柄上受个伤,好叫赔偿我们呢,呸,俺可是亲娘,又不是那等狠毒后娘,哪干得出这种事来!那时候俺就知道他不是个好的,但俺也不敢说。”

    “吴嫂子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里头有一个也和我说过,这城里的都是吃人的狗官,叫俺跟他一起上,和差役拼了这条命去。可那天明明俺上了,他们几个倒退了,现在一想,竟然是想拿俺当枪使呢!”

    流民们也不是完全的傻,此刻聚众你一言我一语的,把这几个人平时形迹可疑的地方全说了出来。

    末了还求饶,生怕差役把此事回禀城内,知州寒了心,不给他们药物饭食了。

    “差爷容禀,俺们虽是流民,但也不是暴民呐,都是为了口吃的,为了活命。”

    “就是,俺们和这样下毒害人,推人挡刀的坏胚子可不是一伙的,请差爷回报知州老爷,请老爷明察啊!”

    几个差役一听,互相挑眉对视一眼,果真叫叶郎君全猜中了。

    其中一个差役安慰流民:“放心,我们只抓闹事的,你们安安分分,自然和你们无关,不过,这种事情可一不可二,之后若有其他人无事生非,或者故意怂恿些什么,你们必须和我们汇报,不然,别说知州和主簿要寒了心,连我等办差的,也要看不下去了!”

    流民们自是应声不迭,保证再有这样的,一定即可回报。

    差役听了点点头,果然不再计较,只拘起这几个人,往城内拖去。

    有人鼓动流民闹事,这事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

    其实细思起来,叶峥与爹和云清第一日来到这州府城内,就从码头挑夫口中得知了州府附近有贼人作乱,接着就是一府知州连带着二把手不知去向,紧接着便有外来的流民聚集于城外开始滋扰,这一连串事件仿佛各自独立,又仿佛暗中有根线头串联。

    不过到此为止,叶峥没有丝毫分析下去的兴趣,他只想安稳度过这段日子,让他家云清安然生产,再带着夫郎和爹回乡去,后头纵然牵扯深远,也与他无关。

    流民的事在叶峥的安排下井井有条,王主簿此刻已拿叶峥做座上宾看待,听得差役果然拘住了几个人,他朝叶峥拱了拱手:“叶贤弟果然料事如神,愚兄弗如远矣。”

    竟是兄弟相称了。

    叶峥赶忙起身还礼。

    那王主簿现下孤立无援,自己又是个没啥能力的,好不容易出了个叶峥这样的组织型人才,当然希望他继续为自己效力,何况叶峥这人还有一重好处,便是只办事,不居功,为人十分谦逊,便是有人问起,也一概推说是按了知州和王主簿的吩咐,他只是奉命办事,无形中提高了王主簿的声望。

    这样知情知趣,王主簿自然看他十分欣赏。

    差役来报的时候,不用叶峥开口,王主簿主动相邀道:“叶贤弟,既抓了人,你也一同去听听说什么,给老哥也拿拿主意。”

    叶峥欣然应允。

    到了关押囚犯的地方,那领头下毒的已双手张开被绑在十字囚木上,看脸上身上已是打过一顿的了。

    王主簿皱眉呵道:“你是什么人,奉了谁的命令,聚集流民是想干什么?”

    那人先时还嘴硬,说自己就是流民,没有谁命令他,只是看不惯朝廷狗官不拿底层百姓当人看,想要给州府城找点麻烦罢了。

    审问了其他几个也是这样的结说法。

    明知道这根本不是实话,刑也用了,可是几人咬死了不说,王主簿也拿他们没办法。

    离开囚室,叶峥想了想:“王大人,虽然他们不肯说,但流露出的几个信息,令学生十分在意。”

    王主簿道:“哦?他们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叶贤弟竟然还能从中看出什么不成?”

    叶峥一哂,阳光洒在他俊逸非凡的脸上:“王大人,若是常人被抓起来用刑,为求自保,肯定什么都说了,不会为背后之人拼上性命,这些人如此嘴硬,他们身后势力的图谋必然不小。”

    王主簿点点头:“你接着说下去。”

    叶峥继续道:“王大人若真想知道背后的事情,不如顺着之前那伙作祟的贼人往下查,兴许能查出些东西来。”

    顿了顿:“只看王大人究竟是想要查,还是不要查了。”

    王主簿一怔,之前那伙贼人?

    顺着叶峥话里的意思,他忽然想到什么,王主簿倏然一惊,背后汗毛直立,看向叶峥的眼神也有些不对了。

    王主簿不动声色看向叶峥:“你说,为兄想查如何,不想查又如何?”

    叶峥笑得略有深意:“这官场上的事,学生不懂,不过若大人想要高升一步,学生建议是做好本职工作,无论查与不查,可询问过上峰的意见后再行商定。”

    王主簿深吸口气:“你说得对,此事应交由知州大人定夺,你放心吧,为兄会回禀知州大人,你也累了一天了,听说你夫郎有孕在身,今日就早些回去陪陪他吧。”

    “是。”叶峥从善如流告退了。

    王主簿立于院中,将那伙贼人之事与流民之灾,再与知州失踪的事联系到一块儿,总觉得后头罩着巨大的阴谋,而这阴谋又不是他这一城主簿可以轻易涉入的了。

    他还是就如叶峥所说,安抚流民,做好州府的守卫工作,无论此事毕后,知州是能回来还是回不来,他都少不了这份守城之功。

    ……

    天气越来越热,回到小院的时候已经黄昏,云清已经和爹烧了一大桶水,见到叶峥回来,云清就替他更衣,让他洗去这一身黏腻。

    洗浴完毕,换上舒适的短衫,叶峥从头到脚的毛孔都通畅了,坐在院中棚下纳凉,看着云清将他用过已经凉下来的洗澡水一瓢一瓢浇在院中松软的泥土上,那泥土上已经长出一掌长的土豆苗,云清听过叶峥说这土豆有用,云清每日都要亲自浇水,悉心照看。

    浇水这活不重,云清的身子还不沉,叶峥想着适当的锻炼有益孕夫,也就随他去了。

    浇完地,云爹也煮好了饭食。

    几人吃饭的时候,叶峥就捡着流民中不大不小的事说给他们听当做解闷。

    云清一听流民中竟然有人给饭食下毒,那闹事的还有把子功夫,当即把碗筷都放下了,严肃脸看着叶峥:“我不放心,明日还是让我陪你一道去城外。”

    叶峥牵过云清的手吧唧了一口:“清哥儿身手好我自然知道,只是那城外聚集了这许多流民,又脏又臭,那流民身上还有虱子跳蚤,你不怕啊,”

    云清顺势摸了摸叶峥的头,替他拂去耳边乱飘的发丝:“无妨,注意些也就是了,我只跟着你,又不往那流民堆里钻。”

    叶峥看了一眼云爹,希望他帮着劝下云清两句,谁知云爹却道:“这几天瞧着清哥儿也是闷得慌,他身子既然无事,就同去吧。”

    云爹知道自己这个哥儿是个搁家待不住的性子,往常见天地上山巡视,如今实在是碍着肚子里的小孩才耐着性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早就憋狠了,加上他这段时间观察下来,清哥儿身子的确无事,光拘着也不好,就替他说了句话。

    既然爹都同意了,叶峥也没什么话好说,只好点点头应了,但晚上还是忍不住吓唬云清:“万一惹了虱子跳蚤在身上痒痒,可别求着我替你挠。”

    云清好笑地捏了一把叶峥的尖下巴,觉得不知从啥时候起,他和这小夫君的角色仿佛倒了个个儿。

    明明叶峥才是小的那个,却逐渐有了强势之气,有时候那双俊目一横,竟然有点威慑力,云清自然是不怕,却实实在在没这么清晰地感受过,他那个会眨巴着水波波大眼撒娇的嫩豆腐一样的小夫君,越来越是个成熟的男子了。

    第二日云清便跟着叶峥去城外,见到了那些流民。

    叶峥替云清寻了个阴凉处让他坐,自己忙着安排这安排那,许多人手听他调派,许多杂事讨他主意,流民里竟然还有几个小孩大着胆子围着叶峥蹦蹦跳跳,仿佛很喜欢这位大哥哥,叶峥也对小孩表现出了比一般流民更大的善意,给他们小零食,还陪着玩游戏。

    云清不由摸摸日渐软下来的小腹,阿峥如此喜欢别人家的小孩,想必等自家小孩生出来,阿峥一定更加欢喜吧。

    城外流民的秩序维护起来后,城里的百姓也正常开始了活动,本来碍于流民围堵,城里人不敢出,外头人不敢进,许多事都停了,买卖也停了。

    如今百姓见流民也同自己一样吃喝拉撒,他们的大脖子病也不过人,且不同先前那样凶神恶煞,流民里还有老人女人和小孩,看着也是可怜,渐渐地便有路过的好心百姓将自家穿不下的旧衣服施舍给流民蔽体,得到衣服的女流民十分感动,当天就帮着这位百姓给他家在城外的田里浇水。

    一来二去,百姓和流民间的关系不再那么剑拔弩张,这也是王主簿乐见的。

    但流民总聚集在一处,总也有事端,不可能样样没有矛盾。

    比如流民是没有营生的,得闲四处闲逛,收集东西的时候,有时候就会触碰到百姓的利益,比如拔了东家地里一棵菜,踩了西家地里一片苗,或是将谁谁家养了十年的大树砍下来夜里当柴草什么的,事是不大,但长期下去矛盾也不小。

    王主簿每常头疼,就招了叶峥来想对策:“叶贤弟啊,你得再像个法子帮帮老哥啊。”

    其实这样的结果,叶峥早就预见了,流民吃了饭没事干,一大群闲汉聚在那里,不生事也难,这还是叶峥叮嘱了要控制饮食,不让他们吃得太过精力旺盛,不然还要麻烦,好在怎么处理他也思考过。

    此刻王主簿问起,他就说了出来:“大人,前段时间流民冲击城墙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州府的城墙有些过于低矮,码头也有些年久失修了。”

    王仁芳点点头:“若非如此,也不会连数百流民的冲击也经历不起,不过老弟你的意思是……?”

    叶峥道:“现放着那么多现成的人力,不用也是白费了,不若从流民中招徕一些民夫,令他们维修城墙和码头,既可以将人手利用起来不浪费,也可以花去流民泰半精力,减少游手好闲之辈的数量。”

    王主簿眼前一亮:“此计甚好,老弟啊,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几日后,王仁芳果然令人张榜宣布了这一消息。

    流民听到干活就可以不喝稀粥,不仅每日都有干饭吃,干一天活还可以领一个铜子儿,当即眼前发光,云集响应,报名的人挤满了差役的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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