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 你好面生。”古楼大门正对着的院子里或坐或站有许多人,其中一名坐在木制桌椅旁边,手里握着杆烟枪的老人率先朝你开口。
他头发花白,脸上很多皱纹和斑点, 看起来至少有六十多岁, 烟枪里面塞着烟草, 点燃了,他偶尔凑到嘴边吸一口,呼出灰色的烟雾。
你看不出来他身上和人类有区别的地方在哪里。
如果在外界遇到, 也只会觉得是个普通的老头。
这话是对你一个人说的, 作为怪谈的宥光暂时被忽视了。
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
不清楚他是单纯觉得你面生,还是话里有别的意思。
正思索间, 身后传来响动。
小黑狗摇着尾巴, 撑起两条前腿,努力爬过比它还高的门槛,摔在地上,翻滚着朝你小跑过来, 尾巴摇得欢快。
古楼院子里的人又将目光转向它。
老人看了它一眼, 语气平静甚至带着点慈祥地说道“是在外面转化的吧?看你已经彻底完成转化了,那一路走来可不容易。”
这话还是对你说的。
你含糊地点头“嗯。”
“感觉怎么样?”他问。
“……还好。”你模棱两可地回道。
谈话到这里,院子里的人没有再一直盯着你看, 又回到先前你看到的那副模样,三三两两或交谈, 或沉默, 或做着别的事情。
院子里的透明触须飘飘荡荡, 没多久有一部分飘出院子, 在外面寻找昏睡过去的人了。
小黑狗坐在你脚边, 目光却被院子里其他猫猫狗狗吸引,跃跃欲试。
“再等等。”老人说“你已经转化完成,可以出去了,不过在你前面还排着十几个人,都在等临时通道被外面的孩子打开,得一个一个来。”
等临时通道被外面的孩子打开?
看来与外界镜子相连的地方,就在这里了。
通道开启,院子里这些人到达外界,到时候也许就是货真价实的人类。
你很想试试那些没有被彻底转化的人还是不是那么怕火,和外界那些取代人类的异空间生物有什么不同,但这里“人”多,不敢。
而且老人自己都在抽旱烟,点烟草,像他这样已经彻底转化的人,应该是不怕火的。
老人对你还挺友善,估计是把你当做同类了,你干脆利用这一点,直接问道“排在哪里?”
“那边。”
他指了指斜对面一间屋子,屋子大部分地方都是木制,除了破旧以外,还算保存完整,门也还在,正关着门,隐约能看到里面人影晃动。
你飞快扫视一圈院子里的人和摆设,斜对面的屋子旁边,有一道楼梯通向二楼。
那道楼梯在你眼里,是逃生的通道。
这么多人,万一打不过,还能让宥光带着你从楼梯跑路。
这么一想,你又大胆了一点。
主动询问老头“你怎么不走?”
他在桌上敲了敲烟杆子,语气平和“你们都转化成功了,我就跟着一起离开。离开后,我们很快会忘记这里的所有记忆,安安稳稳地作为人类生活下去。”
原来老头是你们的“负责人”,怪不得像是引路nc一样,和善又有耐心。
但是他的话里透露出来信息让你浑身发毛。
连自己曾经是异空间生物的记忆都忘却,成为真正的人类活下去。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成为人类?”
话一出口,老人便定定地盯着你。
周围的人目光齐刷刷转了过来,你能感受到他们落在你身上的视线。
恰在此时,一只透明触须在空中飘行着,接近你身边。
它在空中胡乱挥动的触须离你的脑袋很近,只需要再靠近些,就能贴到你脑袋上来。
你强忍着躲开的冲动,装作若无其事。
宥光想出手,被你拉住了。
再等等。
不确定老头有没有看出你的问题,但你很想知道答案,哪怕为此冒险一点。
否则就算离开这里,恐怕也会时不时想起它们,不断思索为什么它们一定要取代人类,哪怕为此遗忘自己也在所不惜。
空气都凝滞了许久。
只有小黑狗趴在旁边,张着嘴傻乎乎喘气。
差点忘了它了。
想变成人类的这些也就算了,变成猫猫狗狗的又是怎么回事?
老头紧紧盯着你,嘴唇不怎么动,却一字一顿地说出话来“我们诞生,就是为了取代人类。”
!
你眉头不自觉就皱了起来,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棍子,整个人都不好了。
差点忘了,异空间生物和怪谈虽然有所区别,但对于人类来说,都差不多!
它们的行为,只需要有一个执念就好了。
老头停了停,又说“我们所在的空间,快消失了,时间不多了!”
他语气急切,带着焦虑,似乎在为此忧心,也似乎在将这一信息传达给身为同类的你。
好像没有看破你的身份。
他一边说,一边激动地伸出手,要来握住你的手臂。
你稍稍放松下来,却不太喜欢被陌生人触碰,往后退一步,避开他伸过来的手。
谁知他脸色一变,略有些浑浊的双眼变得阴冷,嘴角向下,狠狠瞪着你,双手像一双爪子一样朝你抓过来,嘴里说道“你刚才露出很大的破绽,猜猜是哪个举动让我发现你是人类的?”
与此同时,那只始终飘行在你身边的透明触须也猛地朝你探来触须。
下一刻就被一只苍白修长的手紧紧抓住,无法触及你。
转眼便被一闪而过的黑暗深渊吞噬。
“猜你个头,我才不上你的当!”
你后仰避开老头的手,抬腿,一脚踹在他肚子上,稍微一用力,就把他踢飞出去,贴在木墙上,维持了两三秒才滑下去。
整个古楼都震了震。
这危楼,再不拆都快塌了。
如果老头是透明触须的状态,你这一脚恐怕对他来说没什么作用,但现在他把自己变成一个人类老头的身体,真是踢了个结结实实,半天缓不过劲来。
因为太过真实,你看着他的模样,甚至隐隐产生了点愧疚。
不知道老头还是古楼里其他人做了什么动作,古楼敞开的大门里忽然涌进来大量透明触须,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像一团团透明的虫子,看得你后背发麻。
古楼里的其他人没有上前来,只纷纷站在角落里,避开那些透明触须,目光冷冷地盯着你。
“汪汪汪嗷呜!”小黑狗站在院子里,昂着头狂叫。
宥光将你拉到身后,挡在你前面,面对那些透明触须,深渊的气息开始蔓延。
“别站在这扛,快走啊!”你拽着他,趁透明触须还没来到近前,扭头就跑。
奔向刚才老头所指的“排队”的房间,一脚踹过去,木门“嘭”地一声倒下。
房间里面不仅站着十几个人,还挤满了透明触须。
透过人群和透明触须,依稀能看到房间最里面有一角亮色反光。
好像是……镜子!
那面镜子,多半就是和外界镜子相连的东西了。
破坏它。
“宥光掩护我。”你一边说着,一边迅速撑开伞,使用“伞中能力”,把伞抵在前面,埋头冲进房间。
房间里密密麻麻的透明触须随时可能有哪一条触须搭在你头上,汲取你的记忆。
你紧张得心都在抖,脚下却没有迟疑地往前冲。
你完全相信宥光。
他会好保护你的。
深渊的气息将你层层包裹,周围充斥着宥光的气味。
阴冷、黑暗、危险。
那是即便再熟悉,也会产生不确定恐惧的危险。
前路几乎变得黑暗,每一步下去,你仿佛都会一脚踩空,跌入深渊之中,万劫不复。
你却没有丝毫犹豫,一步步往前,也从未真正踏空下去。
那些人和透明触须你都看不见,它们也没能出现在你面前,对你造成半点干扰。
唯一的考验,大概只有是否信任深渊的主人。
你终于来到那面镜子前。
是一面平平无奇的梳妆镜,唯一特别的就是够大。
镜子周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镜面映出你的模样,但又似乎还有别的影子,像是还有另一个人站在镜子里,和你对视。
你深吸一口气,蓄力,狠狠一脚朝梳妆镜踢过去。
“哗啦……”
它碎成了数十块,四处飞溅。
你转身,眼前瞬间被黑暗笼罩。
所有光都消失了。
“宥光。”你一手打着伞,伸出另一只手,在黑暗中走动,胡乱摸索。
很快摸到一只冰凉的手。
在指节和指尖处飞快捏了捏,确认是宥光的手后,你松了口气“我们先去别的地方,过会再回来看看。”
确认一下打碎的镜子是不是和外界镜子相连的地方。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牵着你在黑暗中行走。
你跟随着他前行,任由他将你带向任何一处。
“宥光,你是不是不舒服?”你问道,
“吞噬得有点多。”他顿了顿,轻声问“宝宝,你怕黑吗?”
“不怕。”
这是他带来的黑暗,又有他牵着你,你没什么好怕的。
他大概带着你走出了房间,拐了个弯,踏上楼梯。
脚步突然停下。
你差点撞到他,好在手里的伞挡了一下。
“怎么了?”
“宝宝,那你怕我吗?”
你感到一阵莫名,带着疑问的口吻回道“不怕啊,干嘛要这么问?”
他沉默了几分钟。
你还不知道外面有多少透明触须会涌进来,他站在这里不离开的时间多一点,就会吞噬更多,也不知道承不承受得住,便有些着急。
刚想催促他,就听到他低声说“我得在你影子里待一段时间。”
你不假思索“没问题啊。”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到你影子里去了。
“……待多长时间都可以吗?”声音幽幽凉凉的,一会儿像是从前面传来,一会儿又像是在耳后响起。
“当然可……啊?”你才反应过来他第二句话说的是什么。
宥光陷入沉默。
你张了张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种时候,他竟然又开始了!
是吞噬异空间生物太多而导致的不稳定吗?
你都有经验了,这时候要顺毛摸,能答应他,但只能答应一点点。
想了想,你缓缓说道“宥光,你一直待在我影子里的话,我都见不到你了,现在这样不好吗?我每天都可以看到你。”
“嗯。”他应了。
紧接着又说“你说的对,我不想只做你的影子。”
你在黑暗中眼巴巴睁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抓着他的手,也没听明白他什么意思。
“接下来的路,我依旧会在你身边。”
说完这话,他拉着你又踏上一层台阶,你闭上眼睛,果然,光线回到身边。
睁开眼睛,你站在一栋小洋房破损的楼梯上,周围不见宥光的踪影。
只有影子变得比平常更暗一些,一丝丝凉意不断从影子里传来,散发出宥光的气息,不断提醒你他的存在。
“宥光?”
“我在。”耳边传来他的低语,像是被风吹来的,又像是在睡梦中听到的声音。
还在就好。
你朝小洋楼周围看了看,周围空中漂浮的东西很少,这里一看就很偏僻,和之前那处不一样,和外界镜子相连的东西肯定不在这里。
回到楼梯上。
“换个地方。”你像是在自言自语。
当再次踏上一层台阶时,周围景象转变。
略有些杂乱的人声响起。
你差点撞到一个中年男人,连忙举着伞躲开。
有“伞中世界”的缘故,只要不撞到别人,就没人发现你。
这里也是一栋破破烂烂的屋子,比之前的古楼要好一点,是一栋平层砖瓦房,屋子里的状态和古楼里差不多。
你已经知道,这里面的“人”要么在等待彻底转化成为人类,要么在排队等临时通道被外界的异空间生物开启。
原地观察了一会儿,屋子里的人打扮都挺现代化的,穿得最复古的也就是中山装的老人,总之是随便一个拎到外界的人群中去,都不会让人觉得违和的“普通人”。
他们坐在屋子里,偶尔整理衣服、头发,像是一群等待办理工作或者别的什么的人。
偶尔有人突然起身离开,前往另一间房间。
你能够感受到,那些突然起身去另一个房间的人,身上奇怪的气息都彻底消失了。
转化完成,便去排队。
你偷偷摸摸跟在一名比较壮实的大汉后面,一起进入排队的房间。
这里面果然也有一面镜子,镶在老式衣柜上的大镜子。
排队的人和透明触须很多,趁没人注意到这边,你收起伞,露出身形,也排在队伍后面,计划着等轮到你的时候,就去把那面镜子打碎然后在宥光的帮助下逃跑。
现在在镜子面前的是一只透明触须。
它飘行在空中,静静等待着。
不多时,镜子里映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看不真切长相,但隐隐能够透过镜子看到那张脸的脑袋周围有几根飘来飘去挥舞的触须。
在那张脸旁边,还有一张更为模糊的脸,微微垂下目光,那副神色像是在思考什么。
镜子面前的透明触须立马贴到镜子上,调整自己的角度,直到与面无表情的脸周围触须重叠,分不清你我时,它的触须竟然伸进镜子里。
或者说,探向外界。
它迫不及待朝旁边那张正在思索的脸伸长了自己的触须,一半身体在镜子这头,一半身体融入镜子里。
直到触须贴在那人头上时,它整个身体都被“拉”到镜子里面去。
消失了。
它到外界去了。
大概五分钟后,从镜子里“吐”出一个人。
他紧闭双眼,陷入昏迷,浮在半空中,缓缓从屋子的另一角飘行出去,很快就有透明触须朝他凑过去,贴在他的后脑上。
整套流程简直不要太丝滑。
城市里面的人被取代的速度那么快,是有原因的。
至于已经变成“人”的那些生物,则不需要这么复杂的流程,只需要站在镜子面前等待一会儿,镜子那头就会有异空间生物盯着镜子,打开一点点临时通道,将这头的“人”召唤出去。
每次只能有一个人或者透明触须从镜子里出去。
你看得心里凉悠悠的,感觉像大冬天灌了一瓶冰水。
脑海里止不住地冒出一个猜想。
城市里生活着的人类,在漫长的时光里,真的一直都是人类吗?
宥光告诉过你,那座城市里的人类消失过很多次,虽然事情过后,外界的人都会遗忘、忽略这件事,但一座空城需要有人口源源不断的填充进去的话,不管再怎么遗忘忽略,都会出现很多无法抹去的漏洞吧。
除非,源头城市里的消失人口的巨大空缺,不全部需要外界其他城市去填。
比如这里异空间生物,就很乐意到外界去,千方百计想成为彻彻底底的人类,将原本的人类取代。
它们甚至选择丢弃自己原本的身份,只记得自己是生活在城市里的人类这件事。
你低头,抹去额头上的冷汗。
快轮到你了。
你其实有那么点好奇心,想试试自己站在镜子面前,能不能被异空间生物召唤出去。
理智告诉你不要作死。
不过你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一直想着要阻止异空间生物继续在城市里蔓延,这件事差点被你遗忘。
被带到异空间里的人类,是不是得送回去?
你可是来找彭迪和陈媛媛的。
打伞的女人有那么大能耐把所有人从她打开的异空间通道都送出去吗。
希望还是把握在自己手里比较好。
那这面镜子就不能打碎了。
“宥光。”你低声喊。
一股更强烈的凉意涌上来,是他给你的回应。
你犹豫了一下,低声问“还能吞噬吗?”
“能。”
他回答得毫不犹豫。
但你还是隐隐觉得,再吞噬下去,会对他造成更大的负担。
他现在融入你的影子里,就是一种表现。
“等等,我再想想办法吧。”
不能让宥光继续吞噬下去了。
你的能力在这里不太管用,它们的数量太多了。
一边想,你一边在衣服口袋里各种摸索。
想不出来办法的时候,你会忍不住摸衣服口袋。
外套口袋里的折叠伞,没用。
魔术师礼帽,没用。
里面魔术师的扑克牌,能用,但不适合群殴。
魔术师手套(右),小偷神器,没用。
一包纸巾。
一把家里的钥匙。
几颗水果糖。
叠成一小块的作业本?
想起来了,这是之前用来点燃后,利用火星子燃烧异空间生物的东西。
它们易燃。
也许你可以用同样的办法。
哪怕对已经彻底转化成人类状态的异空间生物没有作用,对那些透明触须有用的话,就足够了。
你连忙摸索衣服口袋,摸了半天,没找到打火机。
可恶,没有随身带打火机的习惯。
而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你猛地转身往外走。
屋子里其他人目光顿时都投注过来,那些透明触须也有些异动。
几个人抵住了门。
你强自镇定道“人有三急。”
它们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纷纷让开,还非常贴心地为你打开门。
打开门的那位瘦小的中年男人凑过来说“小伙子,到外面去解决,别乱拉。”
你“……”
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加快脚步出去。
站在楼道里。
“宥光,带我去我们最开始去的那栋古楼。”
你还记得那个老头抽的是旱烟,点燃了烟草。
那里肯定有火。
再踏上一阶梯,你转眼回到了古楼里。
古楼里变得空荡荡的,只偶尔有几只透明触须飘行过去。
身后有一只透明触须发现了你,触须朝你探过来,你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只觉得背后一凉,身后边突然裂开一道黑暗缝隙,瞬间将透明触须“吞”了进去。
是宥光。
动作真快。
他的能力玩得更花了。
你无奈“我自己可以解决,你先别吞噬。”
他不吭声。
你认真道“我担心你。”
“……嗯。”
你回到古楼院子里,四处查找一阵,在桌子底下发现一个打火机。
起身,刚准备离开。
“哼哼哼……”
角落里传来可怜巴巴的哀叫声。
一条小黑狗瘸着前腿一跳一跳地从角落跑出来,耷拉着耳朵,露出一点眼白,眼巴巴地瞅着你。
见你看它,它坐下来,瘸着的前腿提起来,尾巴使劲摇了摇,在地面上扫动。
“……你别装可怜,我不吃这套。”你冷着脸说。
不停在心里重复。
它是触须变成的小狗,不是真正的小狗,它是冒牌货,都是伪装。
小黑狗使劲摇的尾巴停下来,垂下头,缓缓趴在地上。
“呼……”
它从鼻子里用力呼出一口气,像是在叹气。
愁眉苦脸的,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别处,像是要有泪花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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