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下来,  同屋的学生累了一天,打算歇下了。

    荆玉山反而将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更换了一件干净的熏过香的文士长衫,  提了灯笼出门去。

    同学问:“你去哪?”

    荆玉山道:“我去见黎东先生,请教一些学问。这不是白天没空吗?”

    他两年前投入黎东先生门下的弟子之一。

    他们这群给太子当差的小吏都是。

    当年太子被抓,生死未卜,  黎东先生说要去营救太子,若有人想跟他去,  则一起去,若不想,他赠一份路费,  资以返乡。

    留下来的人不足三分之一,  荆玉山就是其中的一个。

    但是他自觉与别人不大一样,  他并非仰慕黎东先生的才华,也非对昭国有多少情怀。

    他觉得自己只是无处可去而已。

    昭国是他为剩不多的选择中最好的那个。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是哪国人,  他出生于乡野间,母亲是个妓-女,生父不详。在他三岁时,  母亲把他卖给了一个荆姓商人,  换了三斤小麦,于是他的小名就叫“三斤”。

    商人发现他聪慧异于常人,为了培养他,  教他念书写字,  从此他有了自己的名字:荆玉山。

    他跟着商人养父周游了列国,他问养父:“您是哪国人?”

    养父道:“我是商人,  我没有国家。利益在哪里,  我就在哪里。”

    荆玉山长到十六岁,  饱读书策,养父对他说:“士农工商,商人最贱。你的才能不应该做一个小商人,离开这里,去向国君献策,说不定能能到一官半职,将来飞黄腾达。”

    他带着养父给的路费踏上了游学求官之路,九年间,辗转于各个国家,从庆国出发,一路南下,都没有求职成功。

    庆国当时正值国君交接之际,几位王子勾心斗角,时局波诡云谲。

    无论是老庆王还是新庆王都没有空接见他这个无名之辈,但是当时还是王子的贺朔收了他做门客,他住了三个月,在游廊上见过对方一面,甚至来不及说上一句话就被打发了。

    两年后,他没能再见到贺朔,于是去了幽国碰运气,在幽国更惨,他花光了钱买礼物送给幽王近身的侍者,结果人只收钱不办事。

    之后他又去了两个小国,觉得对于小国来说,自己怎么着都应该能得到一个不错的官职了吧?结果没有。不过倒是混了一阵子的饭吃。

    九年。

    在这个乱世,已经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了。

    他等了太久,甚至觉得自己不可能再有机会。

    再然后,他听说了昭国大胜幽国的战事,还有昭国太子的各种奇特传闻,以及归隐许久的黎东先生为这位昭太子执鞭牵马。

    怀抱着好奇,他来到了昭国,拜入黎东先生的门下,成了黎东先生的学生,也顺理成章地变相做了太子的门客。

    对了。

    当时太子还不是太子,只是王长子。

    又不是直接成了澹台莲州的门客。

    他以为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见到本人,正如在庆国一样,但他的棱角早已被岁月磨平,学会了等待。

    他的目标很低,只是希望能够在年内在澹台莲州面前露个脸。

    没想到很快就等到了这个机会,就在他来到裴珩的院子里住下的第三天,澹台莲州上门拜访。

    那天天气晴朗,他与一群学生一起捧着竹简去晒,驱驱虫子,正从走廊经过,却见一个青衣负剑的男子身影潇洒步入。

    起初,荆玉山还

    以为那是个行走天涯的剑客,黎东先生在江湖草野的朋友。可是,看相貌,委实太白净秀美了。

    他问:“您是?”

    男子答:“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的语气太过淡然而无所谓,衣着不华贵,也没有呼奴唤婢,荆玉山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

    澹台?王族之姓?

    莲州?除了公子莲州,王室还有第二个莲州吗?

    这位是王子?!

    荆玉山反应过来,他连忙想要作揖,却忘了手上抱着一堆书简,差点掉落。

    澹台莲州伸手帮他接住:“小心。”

    “要送到哪去?我帮你吧?”

    他曾面对小国国君与大国高官都侃侃而谈,毫无惊惶,却在这时局促了一下,竟不知如何应对,因为他压根想不到像澹台莲州出身王室的人,会这样出现,又如此随性。

    这等活计不当是澹台莲州会做的,可他的行为很自然,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荆玉山说:“不用,这是先生交代给学生的事情,怎能让王子您代劳?”

    澹台莲州没有坚持要帮忙,转而问:“黎东先生呢?他在吗?我来见他。”

    荆玉山将黎东先生的所在告知于他,澹台莲州说了声谢,便找过去了。

    荆玉山看着太子的背影。

    身边的其他几个学生这才喘出口气,说:“你可真厉害啊,居然那样安然自若地与王子对谈。”

    “没想到莲州公子长这样,倒比传闻中的更加俊美,气度非凡,与常人不同。”

    是很不同。

    只是,不像一个喑哑叱咤、威震八纮的君王。

    荆玉山想。

    果然,在他拿出一篇足够震慑天下的国策,有所名气之前,昭王子也不会记住他的姓名。

    但在当天下午,与澹台莲州会面之后的黎东先生就将他们一干学生逐一介绍了。

    说上了一两句话,仅此而已。

    再后来。

    他随黎东先生前往荒城,虽没上阵杀敌,也帮着打理了军务,见识到了从未见过之局面。

    鏖战过后,王子带他们回国,他与其他大夫一起为受伤的士兵们治病疗伤。

    黎东先生让有空的人就去帮忙。

    某日。

    澹台莲州为一位士兵正骨,问:“谁有空,来帮我扶一把手。”

    荆玉山正好在旁边。

    完事后,澹台莲州擦了擦沾满血的手,抬头看他:“谢谢。”

    思索了须臾,记起来了:“你是荆玉山,对吗?黎东先生的学生,在王都时曾见过一面。”

    荆玉山:“是的,王子。”

    澹台莲州又说了一遍:“谢谢。”

    说罢,倒未对他留意太多,继续去做别的事了。

    荆玉山看着澹台莲州的背影,看他跟士兵打招呼,也能说出对方的名字,一时间心情复杂。

    他自认为没有出众的相貌,一定不是因为这张脸被人记住的。

    即便他没有展示出自己的经世治国之才,仅仅作为一个看上去没什么用处的普通人,也能被一位王子、将来的国君记住名字。

    但是——

    正因如此,他愈发肯定地认为:澹台莲州不适合做国君。

    天下有那么多人。

    澹台莲州哪能每一个都看得过来,记得过来呢?

    天真。可笑。

    心慈就会手软。

    而来到洛城以后,澹台莲州所做的事就更加让他直皱眉头了。

    荆玉山再看不下去,打算与黎东先生好好一谈。

    黎东先生还没歇下,正在挑灯夜读,见到荆玉山,问:“这么晚过来,有何事要说?”

    荆玉山道:“是为太子之事前来。”

    黎东先生问:“太子之事?”

    荆玉山危言耸听道:“如此下去,太子危矣,身亡或在明夕。”

    黎东先生不怒反笑,放下手上的帛书,问:“此话怎样?”

    荆玉山说:“太子建设洛城,大肆宣张,涌入了大量外人,而太子依然平易近人,与民极近,难保不会有他国间人蒙混其中,意图谋害太子。”

    “如今天下的目光都落在太子身上。不可不防。”

    在他看来,这支军队看似兵强马壮,牢不可破,是前所未有、不可战胜的军队,但其实弱点也非常明显。

    那就是澹台莲州。

    是。

    澹台莲州是很强。

    可也是个凡人,会生病,会受伤,会中毒,会劳累。

    一旦杀了澹台莲州,这支队伍立时就散。

    跟很多国家不同,其他国家,包括幽国和庆国,即使国君亡故,也可以换一个人来当国君,果然依然可以继续运转。

    但昭国不过,假如澹台莲州死了,不但军队会溃散,民心也会崩坍,照他所见,不出两年就会亡国。

    因为其他国家一定会趁其病,要其命。

    澹台莲州的出现使昭国兴盛。

    但也因为他的出现,使得预设他消失后的国家坍塌更惨烈。

    所以,无论如何都得保住澹台莲州。

    黎东先生用一种说不上是热情,也不算冷淡,而是幽深忖度的目光望着他,问:“那依你之见如何?”

    荆玉山道:“在我看来,太子一得远离平民,高坐明堂;二得派人前往幽、庆两国,行纵横之策,探清敌之虚实。”

    黎东先生笑了:“你接下去是不是要说你正适合做后面这件事?”

    荆玉山答:“是。”

    黎东先生的眸底掠过一线精光,清高不屑地嗤道:“鬼蜮伎俩。”

    “我怎么知道你对太子是一片忠心?”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来历吗?荆玉山。你们每个人拜入我的门下时我就调查过了,你曾拜在庆王与幽王的门下求仕。但我没查到你是哪国人。难道其实你生于昭国,是个爱国之士吗?”

    “我不是昭国人。”被戳穿来历没有让荆玉山惊惶,他认为理所当然,要是连这点手腕都没有,就不是黎东先生了。

    接着,他毫无羞耻地说,“我对昭太子也没有任何忠心。”

    “我想助昭太子,不过是想从昭太子处攫取荣华富贵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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