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开了个头,接下来就好办了,之后的数日,乌毕有雷厉风行地整顿了整个阴阳家。很多人不信邪,觉得无常子多年不管事,如今不过是一时兴起,纷纷打点好了满肚子说辞,准备把这异想天开的小家主劝回去。
然而等他们到了乌宅,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其实乌毕有确实也没做什么,他只是坐在主位玩游戏,桌子上放一把舐红刀。
诸子七家衰微多年,酆都之所以不敢妄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柴束薪。如今罗刹子被困蜃楼,十殿阎罗额手相庆,以为终于能翻身农奴把歌唱,结果乌毕有回来了,带着舐红刀。
舐红刀的主人都不是正常人,从历代墨子到柴束薪,如今又传到乌毕有的手里,罗刹子身边的鬼胎,谁知道会不会是第二个疯子?
而且以无常子平素的作风来看,确实看着神经不大正常。
狐假虎威了许多日,乌毕有总算把阴阳家上下清点一遍,他看着像是在主位上玩手机,只不过做做样子,对方说什么全被他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还要挑出其中的隐瞒疏漏。
看着胸有成竹,其实悬得很,好几次险些被家里的那些老东西骗过去,如此数日下来,早就心力交瘁。
而且由于一心二用,游戏输得太多,一路从铂金掉到了青铜。
又是一日深夜,乌毕有看完了一天的账,累的趴在桌子上不想动。数日来点灯熬油,他身上的鬼气越来越重,好在还有舐红刀压制,家主的活真不是人干的,鬼也不行。
还是当城管轻松。乌毕有抓了抓头,他想念他的电动三轮了。
这些日子里,他想的最多的一件事,除了怎么把段位升回来,就是他已经印象不深的亲爹,乌子虚。
如果木葛生那个老不死的没骗他,那么乌子虚六岁就当了家,这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难以想象。
当年朱饮宵把邺水朱华交给他打理时,曾经手把手教了他一段时间,如何察言观色,如何收集信息,如何迎来送往。后来他得知这都是木葛生的授意,老不死对此的解释是:当家主太累了,被架空就架空吧,当个小老板过过逍遥日子,也挺滋润。
他经营邺水朱华七年,又有诸子作为后盾,其实早就有了执掌阴阳家的能力和资本,但乌毕有始终没动,因为他不得不承认木葛生说的挺对,现在的日子挺好,他不想自找麻烦。
而在内心更隐秘的深处,他是在和木葛生较劲,他想看看,木葛生是否真的会不管他,让他这个家主有名无实,任由阴阳家大权旁落。
他曾经觉得木葛生总有一天会帮他拿回阴阳家,对方不会再放任自己,而是开始去教他如何成为一个家主,那个时候他就可以告诉这个人——我早就会了,用不着你多此一举。
那人料事如神,他偏偏就想看对方吃瘪。
幼时他被长老们接去抚养,他也曾情真意切地恨过对方一段时间,觉得是他害死了自己的亲爹,但等他再长大点,自己都觉得这强加于人的仇恨太荒唐。
说白了,阴阳家衰微,长老们不敢怨憎酆都,就只好在诸子七家窝里横。
长久的仇恨像个笑话,一直抚养他的长老却是想架空他的人,少年自幼搭建起来的世界一朝崩塌,放眼望去举目无亲,就只好死鸭子嘴硬地维系着这份糊涂的仇恨。
茫然无措之下,这至少是一份依靠。
就这样仓皇而过,一回头已是许多年。
如今乌毕有坐在灯下,放眼望去事务堆积如山,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一直以来的愿望落空了,如果他不主动提,木葛生真的会不管他,一直放任阴阳家大权旁落。
因为真的太累了。点灯熬油,油灯枯尽。
历代无常子虽然多有长寿,但其实都是靠体内的鬼气在撑,阳寿早早就被耗尽。生前事,身后债,下有年幼,上有长辈,看着纵横阴阳两界,不过是用血肉之躯拼一个鞠躬尽瘁。
他想起柴束薪的那句话:“只为让你像个少年。”
木葛生确实帮他挡了很多事,即使阴阳家大权旁落,有天算子和罗刹子坐镇,酆都翻不起什么风浪,就算他这个家主不管事,阴阳家也能如常运转。
对方交给他邺水朱华,这是一个两全之策,退,他能当一个小老板逍遥一生;进,手里的把柄能让他在最短的时间内接手阴阳家。
木葛生看似不管不问,直到乌毕有真正接手家族,这才发觉对方早已教给了他许多。木葛生铺的路很稳,让他一路走来毫无察觉,直到对方消失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了这么远。
可这老不死就算不在了,他依然走在对方为他铺好的路上。
那时柴束薪说他该长大了,乌毕有虽然表面不承认,心里其实非常忐忑,头顶暴雨滂沱,他怕自己撑不过接下来的一切,他甚至连舐红刀都拔不动。
但如今理清了一切,他的心突然就定了下来。
没什么可担心的,路就在脚下。
他需要做的,只是继续走下去。
那老不死的虽然失踪了,指不定在半路什么地方等着呢。
乌毕有记得柴束薪的交代,他熄了灯,拿起舐红刀,去了乌氏祠堂。
乌氏祠堂并不在乌宅,而是建在酆都以西,一座山坡上,忘川环山而过,水面漂浮着青色莲灯。
祠堂平时很少有人来,死人祭奠死人,听起来总有点诡异。乌毕有也不怎么来这里,家主有祠堂钥匙,除了乌子虚转生时设立牌位,多年来他从未用过。
山中寂寂,乌毕有走到山顶,却意外地发现祠堂前站着一个人。
阴律司判官,崔子玉。
对方手里提着一盏灯,显然也看见了他,躬身道:“卑职恭候无常子多时。”
乌毕有皱了皱眉,“你来做什么?”
“受人之托。”崔子玉道:“向您转交一份遗嘱。”
乌毕有眼皮一跳,遗嘱?难不成老不死真的死了?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谁的遗嘱?”
崔子玉吹灭了灯,轻声道:“上代阴阳家家主,乌子虚。”
“也就是您的父亲。”
乌子虚,阴阳家第三十六代家主,位列诸子之一。
他是阴阳家中少见的短寿者,生年不满百,但这丝毫无损他浓墨重彩的一生。
乌子虚幼年继位,为人从容练达,有“玉面无常”之称,与他温润如水的性情相反,他是历代无常子中罕见的叛逆之人。
阴阳家家谱中评价这位家主:清水为胎,心有逆骨。
无独有偶,与他同时代的诸子,大都嚣扬跋扈,一身反骨。
而一切都要从多年前的蓬莱说起。
木葛生在幻境里溜达了一圈,彻底确定这里是多年前的蓬莱。
时间应该在他算完国运之后,刚死不久,重伤的松问童和乌子虚都已经醒来。此时松问童坐在院子里,舐红刀平放在膝上,旁边放着一壶酒,一边灌酒一边擦他的刀。
乌子虚坐在一旁抽烟,一只胳膊夹着竹板,他前几日刚醒,木葛生逝世的消息就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松问童丝毫不管双方都有伤在身,踢开门直接把他拖下床,两个人你死我活地打了一架。
双方都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情绪,松问童醒得早,那时国运尚未起卦,但他重伤在身神志不清,几乎是袖手坐视了整件事的发生,乌子虚就更别提了,逼着木葛生起卦磕命,少不了乌氏的一份。
归根结底,木葛生之所以走这一步下下之策,是为了救他们的命。
松问童下了狠手,一架打完,乌子虚刚能下地就又躺回了床上,直到现在还浑身是伤。他吐出一口烟,因为伤口太痛,不得不用鸦片止疼。
蓬莱有的是灵丹妙药,但他们谁都不愿再用蓬莱的东西。
乌子虚仰头看着天空,从内心深处到皮肉筋骨,到处都是惨烈的疼,而神经已经近乎麻木。
剖心之痛,抽筋拔骨。
最后是松问童先开了口:“该说的都说完了,如今也没他妈什么可说的了,人已经死了,天算子不入轮回,就算把酆都掀了也找不回来。”
“乌氏所作所为,我难辞其咎。”乌子虚叹了口气,“之后你要杀要剐,我决不阻拦。”
“老四之死归根结底,是我们太窝囊,拖了他的后腿。”松问童冷冷道:“死人不管身后事,活人要讨生前债,蓬莱和乌氏乘人之危,这笔账迟早要还。”
“但不是现在。”
乌子虚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看来你已经有了计划。”
他们二人虽是诸子,但墨家势单力薄,乌氏之前所作所为,明显也并未把他这个无常子放在眼里,至少不惧怕他事后问责。胆大包天至此,指不定背地里和阎罗十殿达成过什么协议。
从如今的形势来看,他们寡不敌众。
反观蓬莱,树大根深,无论他们想做什么,只靠一把舐红刀和一只姑妄烟杆,根本不可能。
松问童把舐红刀插回刀鞘,“老四起卦算国运之前,曾经来见过我一面,那时我有伤在身,意识不太清醒,他交代了我一些事,大概都还记得。”
乌子虚神色一凝,“他说了什么?”
“很多事,其中有一步是接下来怎么办。”松问童道:“我们去朱家。”
朱家是朱雀后裔,乃盛世祥瑞,乱世避而不出,隐居在昆仑乘雀台。朱白之和乌孽有交情,少主朱饮宵又是他们的同窗,更重要的是,在蓬莱和阴阳家主张算国运时,朱家始终未曾表态。
确实是眼下最好的去处。
乌子虚思索片刻,点了点头,“什么时候出发?”
“越快越好。”松问童道:“现在就差最后一件事没办。”
“什么事?”
“柴束薪是不是还在天坛上站着?”
当初木葛生在天坛起卦,以四十九枚山鬼花钱为媒,卜算国运。
七日后卦象现世,天算子殁。
从木葛生开始起卦到他去世后的现在,整整过去了一个月,柴束薪始终站在天坛上,一步未动。
“我昨天去劝他,劝不下来。”说起这个,乌子虚叹了口气,“我倒是没发现,他脾气居然这么拧。”
“他不是脾气拧,他是他妈的有点疯了。”松问童皱了皱眉,“他还打算在那站多久,打算熬死自己给老四陪葬吗?”
“药家是凡人传承,肉|体凡胎,他这么站下去确实会熬不住,得想个办法把他弄下来。”乌子虚思索片刻,道:“要不你去和他打一架?”
“我不和疯子打架。”松问童居然拒绝了,“现在去招惹他,等于找他拼命。”
乌子虚显然没料到事情会到这一步,“那怎么办?”
“老四给他留了点东西,在我这里。”松问童起身道:“可能会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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