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之日,凉风至,又五日白露降,又五日寒蝉鸣。
次年立秋之后的第十日,莫倾杯回到了剑阁。
他这一年中来信甚少,画不成断断续续接到他的消息,只知道他辞了官,游荡天南海北,有次白鹤归来时甚至没了毛,信中说最近缺钱用,拔了鹤毛换酒喝。
这人做官时大谈敛财之道,辞官又不是抄家,天知道他把家产都用在了什么地方。
“捐去赈灾了。”莫倾杯坐在凉亭里饮酒,摇头叹气,“华北大旱,饿殍遍野,民不聊生。”
画不成在亭外舞剑,大袖飞扬。他练完了一套剑法,看着亭中饮酒的莫倾杯,“你的剑呢?”
“送到当铺了。”莫倾杯晃着酒壶,“我现在这个状态,不宜执剑。”
画不成沉默片刻,收剑还鞘,“我本想问你,要不要考虑回蓬莱。”
他坐到一旁,给自己倒了杯茶,“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
莫倾杯笑道:“和你说话就是轻松。”
画不成这杯茶喝的很慢,最后他放下茶杯,缓缓道:“你要想清楚,菩萨无悲喜,仙人不救世。修行是为了超脱物外,如今天下大乱,一旦入世太深,你很可能会出不来。轻则蹉跎百年,重则修为尽毁,更何况如今你已经拿不起剑了。”
莫倾杯仰头灌酒,依旧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画不成知道他听进去了,耐心等着他喝完,等着他的反驳。
两人相处百年,画不成知道自己动摇不了对方的决定,但他需要一个理由。
而莫倾杯既然敢明目张胆地当了佩剑,大概是很有说服他的信心。
莫倾杯灌完了酒,抹抹嘴,道:“百年来我一直等你问我一个问题,但你从来没有问过。”
画不成听明白了,“你是指你当年为什么会被逐出师门?”
莫倾杯一抛酒壶,“对。”
莫倾杯入藏经阁的那一夜,没挑什么珍藏秘籍,只是从柜子上选了一本《江南画舫录》,点灯饮酒,自在逍遥。
古往今来入阁者,无不聚精会神,丝毫不敢懈怠,在藏经阁喝酒的,莫倾杯是头一个。
最后师父看不下去,把过于滋润的徒弟从地上拖起来,问他为何挑这一本。
莫倾杯那时已经有了三分醉意,一不留神说了实话:秘籍太晦涩,费神,这本香艳通俗,适合下酒。
话刚出口他就酒醒了一半,心说要糟,正准备扯点别的什么圆过去,却见师父并无怒色,也不像平日一般吹胡子瞪眼。
对方沉默片刻,道:“你在为师座下十二载,干尽荒唐事,如你这般不求上进的,整个蓬莱找不出第二个。”
说着对方叹了口气:“金玉其外,可惜你天生才华。”
莫倾杯:“哪里哪里,师父过奖。”
“混账话就免了。”师父一甩拂尘,道:“你今日在藏经阁喝酒,白白浪费大好机缘,那是你的造化,各人所求不同,谁也无法强求。但是身为人师,我有一句话问你。”
“师父请讲。”
“人人入藏经阁皆有所求,或为功名,或为机缘。”长者看了他手中的酒壶一眼,“你名中带酒,又生性贪杯,一杯既尽,所求为何?”
莫倾杯挠了挠头,“既为蓬莱中人,勤加修炼,不都是为了求长生吗?”难道还能求别的?
“长生的方式有很多种,名留青史,可使功名长生,传道受业,可使思想长生,得道飞升,可入逍遥之境。如此种种,都是长生。”
“蓬莱已近千年没有出过得道飞升之人了,入藏经阁者也不再只对修行汲汲以求,人各有命,你可以选择自己的路。”
“但你必须得明白,所求为何?”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杜康饮酒得美名,阮籍饮酒留狂名,李白饮酒有仙名——你求的是什么名?”
这回莫倾杯沉默了许久,道:“弟子不知。”
师父像是料到般叹了口气,“自蓬莱建立,有才学入藏经阁却不知所求为何者,你是第二个。”
“弟子愚钝。”
师父摇了摇头,“与其说你不知所求为何,不如说你所求太多。”
“六根不净,七情未绝,如今你已及冠,不适合继续留在蓬莱了。”
师父一挥拂尘,“下山去吧。”
“你所求的东西,要到人间去寻。”
“就这样,我入人间百年。”莫倾杯摊开手,“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当初师父说我所求太多,指的到底是什么。”
“最近我有点想明白了。”
“无论吟风弄月、还是听雨歌楼,百年来我恣睢放纵,求歌舞升平、求江山看尽、求风月不老、求一掷千金,其实说到底,求的不过是逍遥二字。”
“这确实太贪了,只有仙人才能入逍遥之境,像我这种半桶水,除了活得久点大概也别想得道飞升,当不了逍遥仙,顶多做个逍遥人。”
“而逍遥人,只能生在清平世。”
莫倾杯看向画不成。
“当年师父问过我,所求何名。”
他将壶中酒一饮而尽。
“无名无姓,求一清平。”
画不成看着远处群山,白云无边,“师叔让你下山求道,想让你求的,大概不是这个。”
“我知道。”莫倾杯道:“师父当年说我六根不净,七情未绝,大概是想让我在人间冷透了心,回来老老实实修仙去。”
他笑了笑,“可乱世怎容得黯然销魂处,山河待重整,哪敢心灰意冷。”
画不成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我说不过你。”
“你了解我。”莫倾杯笑了起来:“这番话我可是打了三遍腹稿,也就只给你说。”
“不胜荣幸。”画不成无奈道:“我知道我拦不住你,但我还是要问一句,此去经年,再没有回头路可走,值得么?”
“不是值得不值得。”莫倾杯摇摇头,“我问过天算子,他说这是一段因果。”
“什么意思?”
“天机不可泄漏。”
画不成明白自己再问不出什么,沉默片刻,突兀道:“当初你补上那半句诗,既不押韵,也不工整,可谓一塌糊涂。”
“我知道你生气。”莫倾杯挠了挠头,“但也不至于这么呛我吧?”
画不成没理他,兀自摇了摇头,“想不到却是一语成谶。”
君子倾杯秋声处,仙人垂钓白云边。
为君起笔清平乐,瘦尽丹青画不成。
“说起这个,我一直没有问你。”莫倾杯道:“你那上半句——君子倾杯秋声处,这‘秋声’二字是怎么来的?”
“这间凉亭是我师父所建。”画不成答道:“名为泛秋声。”
“剑阁终年有雪,唯独立秋这数十天,山顶见秋意,屋檐宿白露,阁外有蝉鸣。”
“泛秋声。”莫倾杯点点头,“是个好名字。”
他振袖起身,临风玉立,反手倒过酒壶,一倾而尽。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那一日立秋,莫倾杯独自下山,之后数十年,两人再没有相见。
白鹤偶尔捎来对方的消息,他重新返朝,辅佐幼主,开办洋务、带兵收复南疆、部署海防事宜、督办河务……直至少帝再度亲政。
少帝亲政那一年,白鹤带来了一匣桂花味的驴打滚,当年京城一家小铺子已经遍布四方。画不成泡了一壶茶,坐在凉亭里,想起多年前故人湖上泛舟,青年摇着白扇闲散惬意,最喜喝酒,最怕事多。
如今却也成了清流领袖、主战重臣,画不成心算了一下年月,以对方如今的身份,该是已过古稀。
匣子底部还附了一封信,一张硬卡纸随着书信一同掉出来。
这叫照片,莫倾杯在信里得意洋洋地讲,有英国记者随使臣入宫觐见,皇帝一时兴起,拉着他拍了一张。
老者穿着朝服,胡须满把,神色温和庄重,带着些许鞠躬尽瘁的佝偻。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莫倾杯在人间的皮相。
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画不成久居山巅剑阁,对时间的概念早已变得模糊,他将照片压在剑下,把一匣子点心都塞进嘴里,有粉末簌簌地落下来。
当日他没有提剑,而是打开阁门,将尘封已久的藏书尽数清扫了一遍。接着温上一壶酒,垂钓泛舟。
那日是大寒。
画不成是不喝酒的,但从此每到大寒之日,他都会在亭中温一壶酒。
他对时间的意识也愈发明晰起来。
酒温到第六壶的时候,蓬莱出了一件事。
蓬莱与世隔绝,但修士漫游四海,传闻漫谈从不会少,却很难传到剑阁之上,一旦什么消息能被画不成耳闻,必然是大事。
百年前入世历练的掌门弟子突然回山。
莫倾杯原先经常偷跑回来,但这次此不同,他正大光明地走了山门,满门上下都被惊动。
画不成隐隐有所察觉,莫倾杯此次回山,可能是为了什么大事。
天下未定,乱世风起云涌,对方此次回来,必然不是为了洗手撂挑子享清福。
当夜金顶殿中灯火通明,画不成在山巅都能听到老者的磅礴怒吼,半夜时忽有剑气拔地而起,直接削掉了半壁山崖。
次日传来消息,莫倾杯被掌门打断了腿,接着关进了思过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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