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车轰鸣着驶过街道,一个甩尾停在城隍庙前,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

    朱饮宵大笑着摘下头盔,“怎么样,爽不爽?”

    “这里是禁停位,你他妈再停在这儿我就给你开罚单了。”乌毕有从车后座跳下,“下次麻烦给你的坐骑换个颜色谢谢,诸子七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安平坐在门槛上,看着朱饮宵和乌毕有一前一后地走来,朱饮宵酷爱兜风,正月里几乎天天都要出门飙车,有时还帮着乌毕有送外卖急单,当然也没少因为超速被罚。

    前几天安平回了趟家,半路上亲眼看见一道红光飙过马路,后面跟着一大串交警摩托和巡逻车,交警拿着喇叭大呼小叫,最奇诡的是一长溜车队后还跟着一辆电动城管车,在此起彼伏的警笛声中放着祝你生日快乐。

    安平一开始还以为是什么警察抓小偷,甚至拍照发了朋友圈,回到城隍庙后才发现只有木葛生一个人在,“老五飙车被抓。”这人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懒怠道:“三九天去局子里捞人了。”

    过了一会儿柴束薪打来电话,“你过来讲。”对方顿了顿,道:“我解释不清楚,他们都以为老五是个女孩儿。”

    木葛生的神情仿佛早有预料,一边憋笑一边挤出一副关切语态:“啊?那你没事儿吧?”

    “……”电话里沉默片刻,“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现在以为我在拐卖人口。”

    “现在可能要你过来捞我们俩。”

    木葛生笑得半死,最后去警局把人接了回来,进门时柴束薪手里提着个笼子,里面关着一只花里胡哨的大鸟。安平还好奇怎么又跑了一趟花鸟市场,接着对方就开了口:“哥,我错了,我下次还敢。”

    安平吓了一跳——那只鸟居然是朱饮宵的原形,还是缩小版,据说柴束薪在路边买了个装仓鼠的笼子,愣是把人塞了进去。

    木葛生笑哈哈地把笼子挂到了房檐上,“没事儿啊,明儿早上放你出来。”

    柴束薪倒是神色如常,只是当晚做了一桌全鸡宴,拎着刀在院子里杀鸡拔毛,鸡鸣惨叫接二连三地响起。安平和木葛生坐在走廊上下棋,笼子被挂在半空,只见朱饮宵把头拱在羽毛里,缩得像个鹌鹑。

    第二天早上安平被打鸣声吵醒,下楼时发现乌毕有正站在笼子底下和朱饮宵吵架,“煮夜宵你要死啊!你是朱雀又不是公鸡!”

    “你快点放我出来嘛。”朱饮宵捏着嗓子掐出一段女声,“不是公鸡,母鸡也可以的。”

    最后睡懒觉被吵醒的木葛生拎着笼子把他扔出门外,安平和乌毕有出门找时已经没了踪影,俩人在庙会上逛了一大圈,才在卖兔子的摊位上找着了。

    朱饮宵看起来还挺抖擞,伸着脖子雄赳赳气昂昂,吸引了一大堆小孩。安平看得无语,“都被扔出去了,他就不能自己变回来吗?”

    “罗刹子下的咒,这倒霉玩意解不开。”乌毕有脸色黑得像锅底,跑去和老板讨价还价,“一只鸡你卖五百?你他妈怎么不去抢?”

    老板振振有词,“小娃懂什么?我这是杂交鸡种,你看这毛色,多气派!”

    安平:“……”

    最后乌毕有跑回去拿了城管证,连带着摊子一齐没收,两人拖着一大车兔子金鱼鸡拉回城隍庙,却发现朱饮宵正和木葛生吃早饭,对方看见乌毕有就乐了起来,一把揽过人,“来来来,爷们儿这回把哪只鸡认成我了?”

    乌毕有险些被这家伙气死。

    不过积极认错死不悔改说的大概就是朱饮宵这种,这人是个重度机车患者,天天踩着油门风驰电掣,长腿美人配机车,安平的朋友圈最近都是关于他的抓拍。连同桌都给他发消息,“外卖会员安排上,你丫我就不信了,老子一天点四顿,坐等小姐姐给我送饭!”

    安平不忍心戳穿这人的旖旎幻想,拜托朱饮宵去给他送了一回,当晚微信被刷爆,全是同桌的鬼哭狼嚎,活像苦守寒窑十八载终于等来薛平贵的王宝钏。

    不过正如乌毕有所说,朱饮宵飙车技术一流,穿衣搭配一流,然而对于机车的审美大概只有半毛钱——这人将机车漆成了大红底,配以五花八门的杂色,跑起来仿佛小马宝莉踩着七彩祥云。安平左看右看觉得这配色十分眼熟,后来突然想起来,像极了当年朱雀化形前的杂毛鸡。

    没看出来,女装大佬还挺有童心。

    朱饮宵一直待了半个月,如今已是正月十五。

    前几日木葛生有事没事就招呼人打麻将,几个老不死的都成了精,没一个省油的灯。乌毕有和安平输得底儿掉,连朱饮宵也吃不消,今天这两人一大早就跑了出去,一直到下午才回来,“爷们儿今日胜负如何?”朱饮宵甩着车钥匙,“回本了吗?”

    “今天不打牌。”安平坐在门槛上头也不抬,“写作业。”

    安平从小被母亲抱着上牌桌,平时过年也会和七大姑八大姨来几圈,还是生平第一次输得这么惨。他也实在是没辙了,只有抱着五三的时候木葛生才会离他远点。

    “那咱俩也别进去了。”朱饮宵见状招呼乌毕有,“现在里面三缺一,谁去谁倒霉。”

    “今天是上元,罗刹子午后要包元宵,老不死的开不了牌桌。”乌毕有哼了一声,自顾自往庙里进,“爷走了,你俩搁这儿凉快吧。”

    “得,那您请吧。”朱饮宵倒也不拦他,往安平身边一坐,脱掉脚上的高跟鞋,“我听老四说你是学委?放假还写作业,这么用功啊。”

    城隍庙人均半仙儿,然而有学历的一个幼儿园毕业一个留级三年,安平一时间不知道这话怎么接。

    “唠嗑嘛,爷们儿别拘着。”朱饮宵仿佛看出他的心思,笑道:“虽然我也没正经上过学,但我家亲戚认识文昌星,等你高考时来找我,我让他给你点个状元。”

    好家伙,还有这种骚操作,安平难以置信道:“那半仙儿怎么能留级留了三年?”

    “老四原来和文昌星吵过架,星官没吵赢,背地里判他十年不得中。”朱饮宵道:“不过也就是闹着玩,反正老四也不会好好上学,顺水推舟罢了。”

    十年不得中——这么说木葛生还得接着留级,真要这么一直待下去,那就不是校园传说了,那是神话。

    朱饮宵话音一转:“不过诸子七家里还是有高材生的。”

    “我知道。”安平一边算题一边道,“半仙儿当年不是出国留过学么,不过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话说学历有保质期么?没有的话,像木葛生这种老不死的又怎么算?

    “我说的不是老四,我说的是我哥。”朱饮宵摆摆手,“老四记性不好,当年学的东西他忘得差不多了,我哥不一样,你要有什么题不会,可以去问他。”

    安平一愣,意识到他说的是柴束薪。

    当年在银杏书斋,柴束薪并未正式拜入银杏斋主座下,故而众人没有给他排名次,朱饮宵称呼木葛生为老四,却将柴束薪叫做兄长,乱七八糟的辈分也是一笔糊涂账。

    “灵枢子上过学?”

    “大概是上世纪四十年代末,我哥出了趟国。”朱饮宵扳着指头算,“美国、英国、苏联……我记得他的学历有一大摞。”

    安平听得发愣,纷纷纭纭,这些都是他梦境之外的往事。

    “我也看不明白你这题。”朱饮宵凑过来看着他的化学五三,“不过我哥当初学的是西医,他说不定会懂。”

    有道理。安平果断起身,“爷们儿嘛去?”

    “问题。”

    柴束薪正在厨房里和面,灶台上摆着干桂和咸蛋黄,今日是上元,晚上要煮酒酿汤圆。

    安平说了来意,有些忐忑地看着他,“您看……?”

    柴束薪倒是没说什么,洗干净手,拿过他的书,“有没有纸笔?”

    “啊?”安平一愣,接着反应过来,“有的有的!”

    他连忙递过演算纸和水笔,柴束薪看了看题,“你这个思路太繁琐。”说着在纸上列下几行公式。

    柴束薪讲的很慢,将重点拆解得十分细致,他似乎很熟悉高中生的知识范围,讲解简单明了,安平理解的很快——他简直要跪下来膜拜学霸了,万水千山走遍,原来高人就在身边。

    安平甚至开始盘算,能不能让柴束薪给他上几节家教课,价格好说。

    柴束薪给他讲了几道难题,安平还要接着问,书却被对方放到了一边。

    “劳逸结合。”柴束薪说着递给他几个栗子,“今天过节。”

    作为深受学业压力荼毒的高中生,安平听得差点流泪。他捧着栗子去找乌毕有,对方却像听笑话似的看着他,“啥?你让罗刹子给你讲题?”

    “怎么?”安平莫名其妙:“他讲得很好。”

    “你就扯淡吧。”乌毕有一声嗤笑,嚼着栗子含糊不清道:“老不死前几年刚醒那会儿,都是罗刹子给他补的课,结果如何?我都知道他年年不及格。”

    安平:“……”

    乌毕有把栗子壳递回安平手里,故作深沉地拍了拍他的肩,老头子似的道:“学海无涯,回头是岸。”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幼儿园就回头是不是开悟得太早了点?

    当晚柴束薪给众人分了汤圆,朱饮宵几乎把半罐蜂蜜都舀进了碗里,安平看的咂舌,不知道朱雀会不会蛀牙。

    “那我们走了。”乌毕有唏哩呼噜将汤圆喝完,拉着安平就往外走,他们今夜要去逛鬼集。

    柴束薪叮嘱朱饮宵:“注意安全,不要轻易动手。”

    “打架可以。”木葛生懒洋洋道:“输了就别回来了。”

    朱饮宵笑着应了:“得嘞,放心吧您二位。”

    三人去了邺水朱华,乌毕有刷开电梯,直达地下十八层。电梯上点着一只走马灯,光影斑斓,仿佛有浮动的影子在四周起舞。

    安平想象过电梯外的景色,他本以为会想木葛生三人当年来时那样,靠近忘川河畔或是鬼门关,然而电梯门打开的刹那他完全愣住,耳畔传来的并非水声,而是巴士刹车后的报站广播。

    “三生坊站到了,有需要下车的乘客,请提前携带好您的随身物品……”

    朱饮宵撕开一支棒棒糖叼在嘴里,朝他回头一笑,“欢迎来到二十一世纪的酆都。”

    这里是一座巨大的车站,玻璃天顶上飞檐斗拱,下面支撑着朱红的大柱,行人往来,络绎不绝。整个车站分为三层,上空悬挂着青铜轨道的空轨列车,中间是巴士往来的高架车站,底层则停满了黄包车,带着瓜皮小帽的车夫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肩上搭一条白色毛巾,抽着细长的水烟。

    安平注意到他们是从一面巨大的壁画里走出来的,壁画刻在一面圆形墙柱上,位于整个车站中央,像个直达高空的升降电梯。墙上画着妖娆起舞的女人,身披璎珞,手执铃杵,其中一个注意到安平的目光,眼波流转,朝他暧昧一笑。

    “这是十六天魔舞。”朱饮宵和他介绍,“这座电梯是新的阴阳梯,旧的那个用了几千年,上世纪出了点问题被封锁,十殿阎罗就在这里建了个新的,派遣天魔女镇守此处,以防叵测。”

    “罗里吧嗦的烦死了,赶紧走。”乌毕有不耐烦道:“鬼集马上开了。”

    酆都车站离三生坊很近,几乎位于鬼集旁边,三人一出车站,安平顿时被浩瀚灯海所震撼——彩灯高挂,到处都是灿烂霓虹,忘川水畔停着华丽的大船,灯光滤过黄棉窗纸,映出女子微微低头的侧影,水面传来戏曲开场前的铙钹锣音。

    这里和安平记忆中的酆都大相径庭,像黄铜和钢铁搭建起的恢宏皮影,用电子和机械讲述一个老故事,充斥着诡艳的生机。

    安平跟着上了大船,这才发现原先舟楫如云的集市全部挪到了一艘船上,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点着灯笼的店面是老店,进去之前看好颜色。”乌毕有匆匆扔下一句话就跑了,“出事了我可不管你。”

    安平看着乌毕有火急火燎的背影,“他这是急着去干什么?”

    “今晚顶楼有鬼三姬的演唱会。”朱饮宵耸耸肩,“他是应援团团长。”

    不是说好了蹦迪么,安平无语。朱饮宵仿佛猜到他的心思,大咧咧揽过人往楼上走去,“蹦迪要等到后半夜,鬼三姬的演唱会子时结束,到时候会放花灯,漂亮得很。”

    “那咱们现在干什么?”

    “我在茶楼订了观灯的好位子,咱们先去听会儿书,今夜讲的是《点睛风华录》,里面有一章少年行,你肯定喜欢。”

    安平跟着朱饮宵走进一间茶馆,说是茶馆,其实足足占了三层楼,藻井上描金绘彩,四周挂着雅致的竹帘。底楼是散客,席间坐满了人,然而室内极静,只有一阵沙沙的扫弦声。

    朱饮宵订了雅间,包厢里茶香萦绕,安平掀开竹帘,说书先生的嗓音远远地传来,低哑悠长。

    “百代成王败寇,顷刻兴亡过手,

    龙争虎斗,不解风流。

    今朝翻说风月案,聊解闲愁,

    且看少年裘马,听雨歌楼——”

    醒木一叩,仿佛从桌上惊起一只飞鸟,呼啦啦掠过半空,在茶盏里荡开一圈余波。

    “话说近百年前,鬼门关外有少年执剑而入,横行鬼集,坐庄开赌,百鬼倾囊,大闹酆都……”

    安平听得耳熟,片刻后猛地意识到,这是当年木葛生和松问童的那段往事。虽用了化名,但他听得出来。

    那年木葛生一行人到酆都寻找走丢的朱饮宵,木葛生在水畔买了一张面具,为的是避嫌——当年他第一次入酆都,在鬼集开局赌钱,几乎赢下了半座鬼市,也差不多得罪了半个酆都的人,最后被满城通缉,甚至入阴律司领了罚。

    说书先生语声絮絮,他仿佛看见一道身影在众目睽睽下坦然入座,将朱红长刀抵上赌桌,他大笑着饮酒高歌,千金浪掷,眉眼间是少年才有的清狂艳色。

    卿本蹉跎客,时光奈何。

    “《点睛风华录》是酆都流转千年的老本子,历代说书人口耳相传,每一代都会加笔。《少年行》是前代说书人写的故事,年月尚近,还没说老,很多人都爱听这个。”

    朱饮宵饮了一口茶,“这个故事不短,今天大概只讲第一折,其中戏说颇多,知情人看了大概是要发笑的。”

    说着他自己也笑了起来,“倒是可堪一乐。”

    说书先生语调转为诙谐,讲起木葛生和松问童为了抵押舐红刀而争执不休——这是纯粹的杜撰了,据安平所知,木葛生当初要刀,松问童连眼都没眨,这两人本就是合伙作案的惯犯。

    不过说书添的有趣,木葛生还卖起了惨,说自己有一门亲事,两相情悦,只是对方如今身陷困局,不得已才来鬼集试试运气。说的凄凄惨惨可怜哀怨,倒真有点真人混不要脸的神韵。

    朱饮宵和安平都看得直乐,笑着笑着,朱饮宵突然道:“你知不知道这话本里老四订亲的小情人儿,原型是谁?”

    安平一口茶呛在嗓子里,“这还有原型?”

    朱饮宵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嗓子:“是老三。”

    ?!?!安平手里的茶杯掉在了地上,什么玩意儿?

    操。他第一反应不是别的——乌毕有不会真是木葛生和乌子虚的儿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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