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葛生的话验证了安平的想法——眼前的青年是柴束薪。
对方神色平静,波澜不惊地朝安平点了点头,继而看向二楼的木葛生,“我回来了。”
“回来的正好。”木葛生伸个懒腰,从窗户上跳了下来,“刚好我还没吃早饭。”
“想吃什么?”
“阳春面,汤头浓一点。”木葛生顺手抄走了安平手里的搪瓷缸,打开尝了一口,“不错,这家莲子羹只有正月才出摊,年年都是好味道。”
柴束薪转身进了厨房,安平还在发愣,木葛生伸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回神。”一脸的老不正经,“眼都直了,没见过美人?”
安平这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道:“我没想到他还活着……”
“死过了。”木葛生把他的下半句堵回去,“和我一样。”
安平一愣,刚要再问,木葛生已经端着搪瓷缸走了,“走,逛庙会去。”
又留下一句,“安瓶儿你不必多问,往后自会知晓。”
木葛生走到前院,顺手从功德箱里抓了一把零钱,黄牛在他背后扯着嗓子喊:“你又拿我的香火钱!”
“待会儿还你!”木葛生一挥手,溜了。
门外庙会已是锣鼓喧天,街上跑过两只大红舞狮,正在争抢一枚绣球。木葛生眨眼就消失在了人潮里,等安平好不容易找到他,这人正蹲在算命摊子前,手里拿着一幅糖画,是个糖浆浇出的猪八戒。
堂堂天算子跑去抢人家的小本生意,安平看的好笑,觉得这人真是不要脸到了新境界。等他走过去,却听见木葛生道:“兄弟我看你这碗里钢镚不少,我这里有张整的,换点零钱?”
安平:“……”
那算命先生斜眼瞅着木葛生,只见这人一口咬掉了猪八戒的头,道:“我也不白换你的,要不这样,我帮你算一卦,看看你今天能赚多少?”
安平听得无言以对,结果一走神的功夫,居然还真让木葛生换到了钱,不光如此,这人还顺走了人家的碗。
他看着木葛生走街串巷,用碗换了灯笼,用灯笼换了糖葫芦,用糖葫芦换了人家小孩手里的虎头娃娃……好家伙,庙会让他逛成了以物易物,最后这人提身一跃,趁乱捞走了空中的绣球。
两条舞狮凌空一扑,叼到嘴里才发现,耍了半天的居然是个布老虎。
吃完了糖葫芦的小孩看着面面相觑的舞狮队,吸吸鼻子,哇地哭了:“他们抢我的老虎!”
木葛生大摇大摆地回了城隍庙,将零钱放在售票处,敲敲窗口,“你的香火钱。”
这人逛了一圈,还真是没花一分钱。
安平简直看醉了,“你是怎么从算命摊那里换来钱的?”
“哦,那个啊。”木葛生眨眨眼,“我跟他说,我闺女是城管。”
安平:“……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乌毕有还是未成年,怎么当的城管?”
木葛生打了个呵欠,“他是无常子,有巡视人间之责,除了整治违法乱纪,还负责收服流窜阳间的孤魂野鬼,有点像酆都的日夜游神,不过虚晃了个凡间官衔。”
后院门吱呀一声打开,柴束薪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只白瓷碗,冒着腾腾热气,“吃饭了。”
“好嘞,来了来了。”木葛生接过碗,酱色汤头里放着一把细面,葱花青翠,安平看得狂咽口水,黄牛拉了一把他的袖子,“走,盛饭去。”
安平跟着人进了后院厨房,这房间平时几乎是个摆设,今天却开了灶,一锅细面,一锅汤头,“这一大家子人。”黄牛盛了一碗面,自己又开火打了个荷包蛋,满足地感慨:“总算回来个会下厨的。”
安平也盛了一碗,他在梦里只见过一次柴束薪做饭,没想到对方的手艺居然这么好。
当时在银杏书斋,他天天看着松问童开小灶,可惜看得见吃不着,馋得人抓心挠肺,今日终于一饱口福,两人围着锅吃的不亦乐乎。
“今儿是除夕。”黄牛掀开灶台上的锅碗瓢盆,瓦罐里腌着洗好的鸡鸭,鱼虾泡在清水里,还有几大筐蔬菜,“这架势,晚上能摆上好大一桌。”
安平看着窗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柴束薪,犹豫片刻,含糊道:“那位……他住在这里吗?”
“不错。”黄牛埋头吃面,“前段日子出了点事,那位爷难得外出,刚好和你来的时间岔开。”说着打了个嗝,“可算赶在年关回来了,不然就天算子那手艺,真能让咱们大年三十喝西北风去。”
“平时都是他做饭?”
黄牛笑了笑,看向窗外。“也不全是。”
两人站在后院门前,柴束薪拿着碗,木葛生踩在门槛上贴对联。
黄牛说的不错,当日下午厨房就开了灶,煎炸烹煮焖炖炒,满院子都是浓香。木葛生坐在檐下和安平下棋,安平跟着林眷生学了数日,略有进益,他有心理准备,果然输的溃不成军。
“安瓶儿你又输了。”木葛生抛着棋子,“要不要下五子棋?”
这人一边杀他一边涮他,还趁着棋势在盘上摆了个笑脸,安平心态崩了,“不下了。”
“别介啊,你可是跟我大师兄学过的,就这么认输多丢份儿。”
安平不吃这一套,“长生子也输过你,不丢人。”
木葛生耸耸肩,“可惜大师兄不在,我们倒是很久没下过了。”
林眷生是蓬莱门主,前几日门中有事,便提前回了蓬莱。
闲坐无事,木葛生去了一趟厨房,抱回一大盆刚炸好的藕夹,金黄酥脆,满院子都是他咔嚓咔嚓的吃喝声。安平听得忍无可忍,从房间里拎出书包,掏出两大摞试卷。
“安瓶儿,今儿过年。”木葛生看着挑眉,“至于这么用功,大年三十还写作业?”
安平心道呵呵,将一摞卷子放到木葛生眼前,“这些是你的,木同学。”
“好好学习,一起写。”
木葛生果然不干,拿试卷叠纸飞机,飞得满院子都是。
安平看不下去,刚要开口,后院门吱呀一声打开,“老不死的醒了没有……操!”
是乌毕有,木葛生手里的纸飞机投出去,不偏不倚扎在他脸上。
“闺女你来了。”木葛生招招手,可算找到个消遣,“过来给爹磕头,给你发压岁钱。”
乌毕有似乎是来送年货的,手里大包小包,一听就炸了,“磕你大爷!”
“怎么跟你爹说话的,没大没小,当心你今年还长不高。”木葛生擦擦手,“刚好三九天回来了,晚上留下来吃年夜饭。”
乌毕有似乎有点忌惮柴束薪,往厨房瞄了一眼,硬邦邦道:“不吃。”说着把年货一扔就要往外走。
下一秒厨房门打开,柴束薪站在门口,“你该吃药了。”
这回轮到木葛生拒绝:“不吃。”接着又补上一句,“上个方子刚吃完,你好歹让人喘口气。”
“这几个月你擅自把药停了。”柴束薪不为所动,“上个方子,你一剂都没吃。”
一语拆穿,木葛生倒是脸不红气不喘,嚼着藕夹含糊不清道:“行吧,等我闺女给我拜完年我就吃。”
柴束薪转头看向乌毕有。
乌毕有:“……”
这几人真是形成了奇葩的食物链,乌毕有几乎是捏着鼻子给木葛生拜了年,拜完也不走了,坐在台阶上打游戏,踢了安平的桌子一脚,“过来组队。”
安平掏出手机,两人打了几场,胜率尚可,乌毕有脸色好看了点。安平想了想,没话找话道:“你来这里过年?”
“怎地。”乌毕有斜他一眼,“我不能来?”
“你不是不喜欢你爹吗。”天天嚷嚷着老不死。
“去你妈的,他才不是我爹。”乌毕有哼道:“我是来看罗刹子的,他和我爹当年是兄弟。”
说得好像木葛生不是乌子虚兄弟一样,安平心中腹诽,突然意识到乌毕有对柴束薪的称呼,“你刚刚叫他什么?”
“罗刹子。”乌毕有看他一眼,“那老不死的没和你说?你那晚不是看到房间里的牌位了么。”
安平住在城隍庙的第一晚,夜半时从梦境中惊醒,在那间被风吹开的房间里,看到了一个牌位。
诸子之灵枢子——柴束薪之位。
在安平所见过的记忆里,柴束薪尚且是灵枢子,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得而知。
牌位从来都是死人用的东西,木葛生上午也说过,柴束薪和他一样,都是已死之人。
罗刹子——逢乱而生,主凶杀。
虽可镇乱世,却暴戾凶恶,历代罗刹子都是绝大的叛逆,完全不可控,甚至有与其余六家反目者,是个令所有人都头痛忌惮的变数。
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
安平记忆里的柴束薪虽寡言冷隽,但终究是君子为人。当年的药家公子成为穷凶极恶,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我还以为那老不死的什么都告诉你了。”乌毕有看着安平,一声冷笑:“也是,有的事情他自己都不记得。”
乌毕有是个一点就炸的爆竹,安平有心想问乌子虚生前发生了什么事,张了张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往事迷雾层层,愈发显得扑朔迷离,安平也不知道木葛生是怎么对其他人介绍自己的,好像众人莫名其妙就接受了他的存在——说到底自己只是个普通人,真能如此轻易地介入诸子七家?
难不成还真像乌毕有说的那样,木葛生要收自己为徒?
安平打了个寒颤,他还有家业要继承,当个普通富二代就挺好,没那么远大的志向。
木葛生的记忆他都看在眼里,那是何其波澜壮阔又悲欣交集的半生。
木葛生虽然待他亲近些,不过这人都快活成了精,喜怒不于色,见谁都是一副笑脸。安平回忆着之前种种,觉得木葛生未必像众人说的那样,他或许有别的打算。
道行高深,非他可以参透。安平胡思乱想片刻,最终还是将纷纭思绪抛在脑后。
来日方长。
厨房里,木葛生苦大仇深地喝了一碗药,“你的事办完了?”
“差不多,残余的三途间基本清理干净。”柴束薪在水池边洗碗,“他就是你说的那个孩子?”
“嗯,阴差阳错尝了我的血。”木葛生趴在一旁漱口,“有点缘分,先放在身边养着。”说着想起一件事,“前段时间阴阳梯异动,是你把他从三途间救出来的?”
“他带着玉扣,上面沾过你的血。”
“亏你看得出来。”
柴束薪擦干手,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木葛生,“我从阴阳梯里拿出来的。”
木葛生看着一愣,继而笑了起来:“你居然找得到。”
那是一枚山鬼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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