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之力,或不可守。”木葛生一字一顿,缓缓道:“那七家之力呢?”
“集七家之力,可否守得住一城?”
乌孽愣了愣,继而扬声大笑:“好想法!集七家之力,战区区阴兵,守小小一城,又怎会有不成之理?”她捂着肚子哈哈大笑,险些笑出眼泪,“但是你想过没有,七家凭什么给你守这座城?”
木葛生沉默许久,道:“天算之位。”
“呦,前些日子口气那么大,一碰上麻烦就想到你师父的好了。”乌孽挑眉,“他那位子给你留了多少年你都不肯坐,来个阴兵你就怂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打仗我不在话下,对付神鬼并非我所能。”木葛生道:“况且,我接了山鬼花钱之事迟早要被七家知道,我又用花钱封印了阴阳梯,如此一来,就算我再推脱,七家也不可能善罢甘休。”
“你明白就好。”乌孽话锋一转,道:“七天前你用山鬼花钱强行封印阴阳梯,酆都已然大乱,此事七家已经尽知,这次回去,等着你的是一场硬仗。”
“大爷您就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木葛生疲惫道:“此事溯本求源,还是您那大阵惹的祸。”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你有你的城要守,咱家有咱家的儿孙要头疼。”乌孽淡淡道:“各自清账罢了。”
“我也打不过您,您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木葛生叹了口气:“还是谢您送我一程。”
“领情便好,马上就到人间了,咱家再交代你一句话,小子听了好好思量。”乌孽把船桨一放,贴身靠近木葛生,轻声道:“继承天算子之位,此事或无可避,但你要想好。”
“历代诸子七家,真的听从天算子之命么?”
乌孽送木葛生返回阳间,临走前扔给他一只药瓶,“里面的丸药注入了咱家修为,可保你日常行动自如。”
木葛生躬身道谢,“多谢大爷。”
“不谢,咱家毕竟是已死之人,根脚和活人不同,能少吃则少吃,否则有损寿数。”乌孽摆摆手,“滚罢。”说着一抄船桨,扬长而去。
木葛生先回了城郊军营,老参谋看见他吓了一跳,“您怎么回来了?”
他被问的一愣,“什么意思?”
“您不是和药家公子一道进城赈灾了吗?”对话驴唇马嘴,老参谋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您怎么这番打扮?受伤了?”说着一惊,“不会灾民哗变了吧?”
木葛生扭头就走,一路闯进自己办公室,拿出日程记录,把这几天的事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十月二十九号夜,城中出现异动,次日凌晨发生地震,街道多有损毁,受伤者众。
接来下几日都是赈灾详情,木葛生看着末页的签名批注,大概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地震是阴兵进入阴阳梯引起的,至于代替他处理军务的人,应该是松问童。墨家会易容之术,老二能把他的笔记仿个七七八八,当年他们在书斋求学,常常用这一招李代桃僵,互相帮着罚跪逃课,虽然很难瞒过银杏斋主,但糊弄常人不在话下。
木葛生松了口气,松问童不会带兵,为了不给他添麻烦,这几日基本上没处理什么军务,主要是在城里赈灾。他翻了翻积压下来的文件,捡着几件紧要的批了,接着换了身衣服,马不停蹄进了城,当务之急是赶紧把人替回来,否则两个木葛生走在街上,青天白日活见鬼,又是一出麻烦事。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城里的境况还是令木葛生心惊,他一路走向震源处,街道屋舍塌了大半,到处都是断壁残垣,路边扎了施粥的棚屋,后面排着长队,许多人拖家带口等着领粥。
相隔不过七日,几乎天壤之别。
松问童设了赈灾区,除了每日施粥,无家可归的人可到区域内歇脚,不至于流落街头。然而余震未歇,所有人依然提心吊胆,许多人甚至不敢回家,生怕下一个被砸死的就是自己,长街愁云惨淡,刮来一阵寒风,阳光冷得刺骨。
木葛生走在街上,感到袖中花钱发出一阵轻微的颤动,这是共鸣。他用山鬼花钱强行封住阴阳梯,梯中暴动的阴兵时时刻刻都在冲击着封印,他能感受到镇压变得越来越弱。
撑不了多久了,木葛生心里明白,这样下去终非长久之计。
每一枚山鬼花钱中都蕴含着浩瀚之力,但能发挥出多少却是根据持有者的能力而定。如今他重伤在身,已是强行支撑,他用一枚花钱封住阴阳梯,却只能发挥出其中力量的三成不到。
乌孽算的没错,距离阴兵冲破封印,最多还有半月。
街道尽头走来一支送葬长队,香烛纸马,唢呐凄然,漫天纸钱飘散。木葛生被一个讨饭的撞得趔趄,“大灾之年啊!”对方披发跣足,疯疯癫癫地走了。
路边坐着算命的瞎子,木葛生被疯子一撞,刚好停在算命摊前,瞎子闻声抬头,露出一个瘦骨嶙峋的笑:“大战将起,要不要算一卦保命?”
“您行行好!”有瘸腿的伤民向他爬来,“给点钱吧!”
路边坐着蓬头垢面的妇人,神情麻木地捧着领来的粥,突然发出一阵嚎啕。
疯子瞎子瘸子傻子,长街上众生百态,唢呐震天,皆若疯癫。
木葛生再也看不下去,匆匆放下几枚铜板,转身离开。
老参谋说松问童和柴束薪是一道进的城,木葛生四下寻人不见,便先去了柴府。
柴府占地广,位于城中僻静处,木葛生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多年以前,少年踏雪寻梅,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他敲了敲偏门,开门的药童一愣,“您不是刚走吗?”
木葛生估计对方说的是装扮成自己的松问童,又不好直接问刚刚的自己去了哪,便道:“想起来一事,刚刚忘了和三……咳,灵枢子交代,他可在府中?”
“原来如此。”药童躬身,“家主尚未出门,请随我来。”
药童一路将木葛生带到了正厅,厅内人声鼎沸,药童行礼道:“本应带您前去用茶,只是方才您先行离去,家主和长老们依旧争议不休,小子入府多年,从未见过如此架势,冒昧请您来此相劝。”
木葛生听得一愣,不知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只得顺势道:“无妨。”
“请您稍后。”药童道:“小子这就去通报。”
木葛生等在厅外,隐隐约约将其中对话听了个大概,药家似乎正因药材分配之事争论不休,“我绝不同意!”有人高声道,语气激昂,“将七成药材调往前线,剩下三成留作城中赈灾,无知竖子,药家百年积累,你是要倾耗一空吗?!”
“泱泱大国,亦已消耗一空。”是柴束薪的声音,“大厦将倾,无人可以袖手。”
“天下合久必分,改朝换代本就是常事!你身为诸子,却在意一城一地之得失,这是鼠目寸光!”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一城不得守,又如何守家国?”
“你这是意气用事,因小失大!”
“小子打扰。”药童的声音插了进来,“木家公子有事求见家主。”
“来得正好!让他进来,今日便做个了断!”
寥寥数语,木葛生听得心惊,趁药童出来禀告时抓紧套问了两句,“里面还在吵?”
“是啊,您这几天和家主忙碌赈灾之事,动用药家诸多资源,长老们都在动怒。”药童道:“兹事体大,小子不好多嘴,您快进去吧。”
木葛生没听明白,“药家底蕴何其丰富,区区赈灾,何至于此?”
“您这话这几天都说了多少遍了。”药童叹了口气,“一次两次,当然不在话下,可是日积月累……罢了,您快进去吧,都在等您呐。”
木葛生本欲多问,却已经被人推了进去。
正厅中人数众多,柴束薪见他进来,遥遥递了个眼色,木葛生顿时明了,这是把他当成了松问童。然而厅中长老依然称他为木家公子,想必老二假扮他这事是偷偷干的,最近变数纷纭,这样做确实更稳妥。
厅中有人起身道:“木公子,方才七家派出的探哨已经回信,证明阴阳梯确实是被山鬼花钱所封,您既然已经接受山鬼花钱,就应当履行天算子之责。”
木葛生心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面上却不动声色,“我无意于七家之事。”
“若此事不仅与七家有关呢?”
木葛生眼神一沉,“诸位想说什么?”
“求取一卦。”却是柴束薪开了口,“请天算子用山鬼花钱起卦,算一城存亡。”
你和老二说话还真是一点不客气,木葛生心道。“一城存亡?什么意思?”
“事已至此,我等便直言相告。”在座有老者开口道:“天算子一连几日到访我柴氏,其中用意,双方都心知肚明。天算子有守城之责,又逢阴兵之难,无非是想借七家之力扭转乾坤。”
“您别。”木葛生摆摆手,“一口一个天算子,我担不起。”
“山鬼花钱既已认主,您便已经继承天算子之位,天命如此,并非嘴上否认就可罢休。”老者缓缓道:“天算子之命,七家无有不遵,您若想借七家之力,并非不可,只是有一条件。”
木葛生倒是没料到会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虽然意外,还是顺着老者的话接了下去,“什么条件?”
“正如方才家主所言,求取一卦。”老者道:“算一算您要守的这座城,可否守得住。”
“若守得住,七家必定倾力相帮。若守不住,七家将在三日之内撤离。”老者的声音回荡在正厅内,“是守是留,但凭卦象而定。”
三言两语,有如石破天惊。
他想起乌孽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历代诸子七家,真的听从天算子之命么?”
天算子算天命,天命之下,七家无所不遵。
但七家真正听从的,是山鬼花钱所昭示的卦象,而非天算子一人。
天算之命、天算子之命——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这群人把天算子当成了什么东西?木葛生心想,所谓“天命”的传话筒么?
“兹事体大。”那老者还在讲话,“请三思。”
“不如这样。”木葛生慢慢地讲,“我把山鬼花钱扔了,七家就地解散,此后种种,咱们各凭本事,如何?”
“放肆!”有人大怒而起,喝道:“竖子尔敢!”
“那请各位另找高明。”木葛生转身便走,“这破劳什子玩意儿,老子不干。”
“且慢!”那老者站了起来,“天算子莫要意气用事,此一卦不仅仅干系到七家去留,更有关一城存亡!街上惨剧历历在目,天算子难道心安么?”
“你他妈到底要说什么?”木葛生停住脚步,“别以为你年纪大我就不会动手。”
“天算子三思。”老者声如沉钟:“若城破,城中数万人性命,凭天算子一人之力,如何护佑?天算子固然有万夫之勇,但外有强敌入侵,内有阴兵暴动,此一战,天算子扪心自问,难道就有十足把握么?”
“若卦象不利,应尽早安排城中百姓撤离,方才为万全之策。轻狂固然可逞一时之能,但终非长久,若将来城中尸骨遍地,天算子就能问心无愧么?”
话音未落,木葛生一脚踹上正厅大门,门扉轰然塌陷。
满堂皆惊。
“轻狂?”木葛生轻声道:“将士百战,马革裹尸——在你嘴里,就是一句‘轻狂’?”
柴束薪闻言一震,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霍然起身。
“以区区一卦,定万人生死,如此生杀予夺,谁给你的权力?大清他妈都亡了几十年了!”木葛生回头直视对方,“你说我意气用事,难道将胜负寄托于四十九枚花都花不出去铜板上,就不可悲可笑么?”
“你道我黄口小儿,不知所谓,我笑你老态龙钟,苟且偷生!”
众人皆哗,有人勃然作色,“大胆!”
“天算子慎言。”老者沉声道:“天命玄涩,莫要不知天高地厚。”
“那真不好意思。”木葛生突然笑了起来,“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不算卦,他那了不起的天命就开不了口,你们这偌大七家,也不过就是一群没头苍蝇。”
“天算子此意,是不打算卜卦了?”
“不算。”木葛生道:“将来我若埋骨沙场,天算子一脉断,你们也好就地解散,各自清闲。”
“既如此,便允许我等今夜撤离。”老者道:“卦象不出,我等亦无遵从之责。”
木葛生摆摆手,就要往外走,“请便。”
“可悲啊。”老者叹道:“家主往日苦心孤诣,尽数付诸东流。”
“你什么意思?”木葛生听出他话里有话,“城中赈灾本就是药家应尽之责,与我何干?”
有人闻声冷笑:“你说的轻松,区区赈灾,抵得过我药家往日所做万一?”
话音未落,柴束薪立刻斥道:“住口!”说着就要去拦说话之人,然而木葛生动作更快,大步走至对方面前,“你把话说清楚,药家干了什么?”
对方横眉冷对,语气森然:“当年木司令被困山岭,形势危急,山中水源又被投毒,军士病倒大半。后来有医者跋涉千里而至,闯过重围,这才救了你父亲一命!”
“你出国留学四年,逍遥自在。却不知国内战事频仍,军队缺钱缺粮,可但凡是木司令下辖部队,从未有过半点短缺,供给从来源源不断,甚至有国外的特效西药!医护兵千金难求,但每年都有留洋医学生归来,只为随军出征!”
“如此种种,你真当只因木司令体恤下属,战无不胜?”
“若不是家主有令,谁会听服于一个连天算子之位都不曾继承的门生?”
“他把几乎整个药家的资源都砸在了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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